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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3日 星期三

同類-十二、洗衣店

十二 洗衣店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未開的關係,他穿過房子內的走道時,感覺像是穿過一條隧道,幽暗狹窄的感覺籠罩在房子裡,一旁有冷氣機低鳴與水滴的聲音,這種熟悉的感覺像他在書裡或電影裡總會看過的意象,走道另一頭是一道是圓形的白色空氣,靜靜籠罩在他前往的方向,他越往黑暗裡面走,光亮就越見龐大起來。這總讓他覺得有種依稀熟悉的感覺,像是在母親母體裡的某種光線?或是曾經躺在泥土被埋藏的感覺?
但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他問自己。他明明是意識清醒的,也沒用藥。也沒吃什麼怪的東西,他覺得不可思議,他最近常覺得他是不是快死了?否則怎麼思緒總有這種奇怪的連結?過去現在或著許多應該是來自其他地方的影像都集結在一起。像播放電影,像人們常說的過去的人生的突然在眼前播放。他覺得恐怖起來。所有的一切都擠壓在一起,眼睛鼻子皮膚毛髮聲音味道過去現在都擠在一個平面上,像是失去空間感,透視感,這些失去也是他現在需要的,某種有消點有方向的東西。而不是塞滿在一個點或發散的漫無邊際。
他繼續往前走,走道底的門自動打開了,機器聲音發出歡迎光臨的聲音,女生的聲音,及一股光亮從門後的天花噴發出來,空氣音樂飄著縹緲的人聲,及消毒藥水的氣味,這聞起來像是在洗衣店裡,一股熱氣伴著洗衣機低鳴滾動的聲音,他向來喜歡洗衣店那種莫名的等待之後的洗淨感,來往不認識的人拿著污穢發酸的衣物丟進方形的金屬桶子裡,衣服圓形的滾筒裡面任水跟泡沫拍打,丟進去之前還是骯髒的,拿出來之後就變成乾淨的神奇效果在裡面,白色的內衣、內褲、藍色的牛仔褲、黑色的短TEE、格子枕頭套甚至被單都在一個小小滾筒子裡糾纏在一起。他以前也想過要跟他永遠在一個小世界裡面永遠糾纏在一起,袖子纏住褲子纏住襯衫纏住襪子纏住一切可以纏住的。
他記得他們偶爾會一起去路口的洗衣店洗衣服,以及看人洗衣服,看怎樣的人拿什麼衣服來洗,形形色色的人跟形形色色的衣服,他常常對著洗衣機看得出神,他記得有天他看他看的入迷,他對他說:「他覺得這地方很適合拍電影。」
他問他:「愛情片還是懸疑片?」他知道他心裡想的是愛情片,因為他總是挑這種電影看,但他卻喜歡懸疑片多一點,總是充滿死亡跟屍體的最好。他認為演電影的人都太好看了,故事也都太甜太美了,據此他評論他太不真實,他也反駁他說充滿死亡尖叫殘酷這種東西也不見得是就因此會實際一點,況且有人會喜歡花了錢花了兩個小時,得到一個壞結局嗎?他說。
他記得他對他說我就是喜歡之後他就生氣了。他自己默默的走向那一排滾筒的洗衣機,還在滾動的衣服被他按了停止鍵,他打開洗衣機蓋子,一隻手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挑出來,他回頭叫他自己投幣再洗一遍。那些衣服濕答答的還沒烘乾還沒洗乾淨,就被他挑了出來。他的手也因此濕答答的。他是因為他評論他而生氣?還是因為壞故事生氣呢?他還是不確定。但他記得他對他說的:你自己洗你的。我洗我自己的。這就是你要的?他那時候好像沒清楚他的意思,現在好像比較清楚了。時間好像透過某種方式,洗淨了一些擋在他跟他彼此之間的東西,某種看不清楚卻似乎存在的東西。
「有嗎?有比較清楚嗎?」他問他自己。


他聽清楚了,音樂正播放的聽起來是來自北歐遙遠海國的草原演唱,他喜歡這種音樂,有點當代又有點回歸,同時這也讓他有另一種感覺:像是空氣瀰漫著洗淨的氣味在,有如教堂也有如無人的洗衣店。他看著門後櫃臺裡面的男子無聲的往他上下打量,他上前付了鈔票後在櫃臺窗口拿了鑰匙沿微光往房子更裡面走。循著數字,001-099他找到跟鑰匙一樣號碼的櫃子。一旁有個有點消瘦的男子正穿上衣服要離開,白色的內褲,黑色的條紋,他們彼此看了彼此,他脫掉外衣、脫掉褲子、脫掉內褲襪子,同時他可以感覺到他被許多眼睛瞧了又瞧,胸口、手臂、大腿藏在毛髮內的器官。或者,他還有什麼沒被看清楚呢?
他也用似看非看的眼神看著他們,從一個身體移到另一個身體。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想,他回到這個地方了。







2010年10月4日 星期一

同類-13-血液

13-血液


阿山跟著走進房間。
房門是打開的,阿山看見那人站在房間裡的牆邊等他,雖然隱約看見他,又看不見他,但阿山可以感覺他的視線一直停在他身上,阿山跟著走進房間,幾乎沒有光線的房間便將阿山跟他包圍在黑暗裡,像進入到宇宙次元裡。

阿山一走進房間,一隻手立刻伸出來關起房門,喇叭鎖發出鎖上的聲音。趴搭。阿山被鎖在房間裡了,一道門一個房間分隔出內外,外面是走道,裡面是房間。黑暗的房間只剩黑暗、阿山,以及另一個不知道姓名的人,身體。黑暗中阿山的胸口手臂腹部大腿小腿被一隻手碰觸,隨後一張臉往阿山慢慢靠了過來,雖然房間光線是消失的,但阿山仍可感覺到一張黑色的臉正往他的鼻子嘴巴靠過來,阿山跟著微弱的黑暗的變化伸手碰觸了移動的臉,脖子,下巴。脖子的觸感是粗獷的,下巴有剛長出來的渣子,摩擦的快意讓阿山感覺是真實的觸摸到某個人的臉的下巴一樣,他自己也有這種鬍子跟下巴,但阿山真的是觸摸到一張某個人的下巴,只是房間是黑的,他幾乎忘記剛剛那個人他正觸摸的這個人的樣子。他是有一雙好看發亮的眼睛?還是英挺的鼻子呢?
阿山讓指頭慢慢移動,沿著下巴臉頰往上,突出的鼻子碰到他的手,接著是眼睛眉毛,他仔細確認細節,他身高低阿山一個頭,因為他的頭頂在阿山下巴之下,阿山聞到他頭髮散發出一股煙草,混合著某種洗髮精、香水跟他自己的身體皮膚汗水發出的味道,阿山淺淺的吸了一口,味道進入他的鼻子胸腔裡,他想起以前讀過的元素表:碳、鐵、水、鈉、鉀,以及書本上讀過的,所有物質皆可被拆解成最小單位元素的東西,現在他鼻子裡呼吸到的是正從那人身體解離出來的。質子,分子,中子,原子,某種看不見的他,進入他的胸腔,肺部氣泡,跟著氧氣交換進血液中的氧氣。
他也吃起阿山身體,先是胸口,後來整張臉沿著阿山身體往下。阿山感覺到一張嘴、一個鼻子一雙手,輕輕碰觸他的身體,由上而下,由左而右,像一切任何人會開始的樣子。阿山循著動作按住他的頭,示意他停下來,他的動作因此停了下來,寂靜中默默發出喘息聲音。阿山示意躺了下來,他也躺了下來。

阿山知道,跟他的所有過去的一樣,接著他會張開那人身體,他的嘴,剝開一切他想剝開的。他會用一隻手把他的雙手握住,他會用他的嘴張開他的嘴,用他的聲音呼喚他的聲音,他會剝開他的腳,他的皮膚,他的身體。他會抱著他,感覺溫度從那頭傳到這頭。
但是當阿山觸摸起他時,他感覺到這次有點不大一樣。阿山讓他躺下來,讓他吃起他身體,那個在黑暗裡的身體,看不見臉孔的嘴卻對阿山說:我知道你。更正確的描述是,那張嘴是沒發出聲音的,但透過那張嘴親吻阿山身體的方式卻讓阿山感到意想不到,嘴巴正透過接觸跟阿山交談:我知道你。像身體擁抱身體一樣,有時阿山也可以透過身體擁抱或眼神接觸知道對方的訊息,一種幾乎不被語言挖掘卻存在在的溝通方式。阿山也用手也撫觸起黑暗裡閉起眼睛的眼睛,鼻子,嘴巴,臉頰,耳朵。阿山回應他。某種無聲的語言在看不見畫面的房間裡播放出來。藉由動作接觸,傳達出來的。滿滿的語言充滿在房間空氣裡。
阿山最後把他翻身,環抱起他,呼吸聲音迴盪在房間裡,他身體隨呼吸頻率胸腔又上又下,又飽滿又消散的吐納。他轉身讓阿山躺著,黑暗中他朝阿山脖子咬了一下,輕輕的一下,阿山叫了一下,黑暗中阿山看見他看著他眼睛。

「為什麼咬我?」阿山說,阿山雖然無法看清楚他,仍看著他。
「沒為什麼。」那人坐了起來。一雙腿壓在阿山上面。
「你是吸血鬼嗎?」阿山說。阿山想用他咬他脖子這個動作開個玩笑。而且「咬」可以被拆成口交這兩個字,這是很久以前的網路笑話了。
「恩。」他說。
「『恩』是『是』的意思?」阿山說。
「恩。」
這些回答讓阿山想起在平時談話老是回答嗯的ㄧ個朋友,阿山會分不清楚對話中的『恩』是說話中的連接詞,無意義的過程,過渡,還是是消極默然的肯定。他只能倚靠對話前後的氣氛內容揣測:是或不是。
阿山又問了一次是來確認。但他沒有回答他。反倒房間是傳來隔壁房間拍打的聲音,阿山跟著聲音坐了起來,仔細聽聲音內容,可以逐漸分辨出聲音是從身體撞擊身體所產生出來的,以及構不成文字的嘴巴發出微弱的聲音。這讓阿山感到好笑,從空氣震動聲音音波中的內容產生一種偷窺他人隱私的想像,隔壁的身體跟身體現在進行到哪?
但阿山仍跟著他先前的對話說下去:「我也是吸血鬼。你有十字架嗎?」阿山牽起他的手作勢咬了他一下。另一個房間發出更激烈的聲音,英文的,YES,YES。
阿山跟他兩個人聽了同時笑出聲音。現在,阿山已經搞不清楚他現在牽著手的這個人剛剛講的是真的是假的了,太多干擾了。而且雖然他知道這世界不可能有吸血鬼這類的生物,至少在這種地方不可能會有,但他卻覺得這一切內容總有種弦外之音迴盪在空中。
他跟著告訴阿山說,「我不怕十字架了,我是新生代的。」他笑出聲音。

大概是他說話語氣跟眼神動作的關係,阿山突然腦子連結起某種念頭,他是。他可能跟他一樣,血液裡面留著某種血。像某種末世電影裡一樣的那種,藉由血液感染人,讓對方成為我輩的血液因子。成為我輩之後他們才會知道我們的事,歷史,現在,未來,一樣的處境,一樣的心情,一樣的行為,一樣的過程。但這不是只在科幻或災難電影才會出現的東西嗎?阿山想。末日,滿目瘡痍的字眼出現在他腦子裡。阿山又想起自己是感染者的事,他不想希望自己想起這些事,至少不要如影隨行的記著,這念頭會讓人想要逃離一切。他不是才拋開這些念頭的嗎?他問他自己。
「你怕十字架嗎?」他問阿山。
阿山看著黑暗的嘴巴發出聲音問他,他回答他:「我也不怕,我不信這套的。」
阿山回答完後,房間一度又落入沈默,是他回答的不好嗎?還是他此刻也在想些什麼?
他想告訴他什麼嗎?

房間門喇叭鎖被轉動了一下,當房間門被開了一下,金屬碰撞金屬的聲音就會出現一次,這是想開啟門鎖,卻開不啟的的聲音。阿山在房間裡面,這種不時出現的聲音,讓阿山更清楚知道,自己跟另一個人是在一個房間裡,鎖上的。外面的人,走道上的那些人,難道不知道房間裡面有人嗎?還是他們也想試著進來呢?但有人會在不鎖上自己的門嗎?尤其是當他們要打開自己一切身體時?至少阿山在這裡一向會習慣把門鎖上。他不喜歡太多人在一個房間的情況。忙碌擁擠龐雜的肢體,會讓他沒有此刻專屬與某人的感覺。
阿山不想理會房間外的聲音,他用手撫摸起他的腿,壓在他身上的那條腿,沿著小腿,往上膝蓋大腿,一路觸碰皮膚上的毛髮跟微微的起伏呼吸。





2010年9月24日 星期五

同類-十一、冥想室

十一 冥想室



他躺在黑暗裡。他的房間,此刻是一個冥想室,光線昏暗,窗簾若隱若現,像他以前曾經去過的教堂或某種可以閉起眼睛的地方。雖然他是醒著,但他閉起眼睛,希望離開現在,如實的回想,不讓太多時間掩去畫面,起碼不要遺漏些什麼。過去的一些什麼。

他想起他,他還是一直想起他,即使不想想起他,他的所有的畫面仍總有他,房間、客廳、浴室、電梯間,他總有如鬼魅的出沒如影隨形,佔滿他過去的畫面,他想著以前他總會環抱著他一起睡著,他會先打呼,空氣經過喉嚨鼻子發出的聲音,然後慢慢的,他有如進入遙遠夢境的沈睡一樣,他的手會鬆開他的身體,身體離開他的身體。他去了哪呢?為什麼他總是這麼快就可以入睡呢?他很羨慕他這種能力,躺在床上便突然像電腦關機一樣的睡去,像突然離開一切的能力。他會躺在他一旁聆聽他的呼吸聲,調整自己的頻率到他跟他的呼氣吐氣長度速度都一樣了才緩慢的睡著。
他總是也會早他個幾分鐘醒來,好像有幾次,他醒來時看到他一直盯著他看,他那時候就覺得他不對勁了嗎?他看著他在想什麼呢?
「你在看什麼?」他問他。
「沒有。」他說。
沒有就是真的沒有嗎?他總覺得他應該知道一些他的勾當了,只是他當作不知道的放著。他觀察到什麼了嗎?網路的留言記錄?或手機裡忘記刪去的通訊記錄?
他確實偶爾會在網路上找不認識的人見面,但為了不讓他發現,他總是到對方家裡,許多人的家裡。實際上應該也沒有那麼多次,現在回想起來,卻好像跟一個又一個不知道多少人見過做過,有的是新大樓的房子,二三十年的公寓,發出臭味的房間,有的是租來的頂樓加蓋的鐵皮屋,有的是幾個房間隔成一間間湊數像他現在住的房間一樣;他會站在某個剛從網路抄下來的公寓住址門口前,或不知名的大樓樓下,撥電話給不會輸入手機電話簿的電話,告訴對方說他抵達了,在等待時他會有些緊張,前往來回走動。偶爾他會有個聲音問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時他可以給事情有點轉折的。但多半他沒有什麼答案出現,某個在網路上看過照片的人便已出現在大樓或公寓樓下,他面前。
「HI。」
「HI。」
「上來?」
「好。」
或者有時候彼此沒說話就有股默契的跟著對方走進他的房子,打開門,脫鞋,走進房間,走進某個人的世界的一個切面。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單人床或雙人床,不同花紋的床單、白的紅的黑的黃的,牆邊也許有一枚鏡子映照出自己跟另一個人身體,他疊著另一個人,另一個人交疊著他。天花板總是有懸掛的燈,發出微光照著房間角落,衣服褲子散落丟在一旁。他進去房間,又走出來。也許離開時說了再見,或過程中說一些現在都忘記的話,你好好看。好喜歡你。好猛。這種。但那些人的面孔幾乎都模糊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器官的、房間的影像還留著。
他問過幾個人名字。為什麼要問對方名字呢?即使知道對方未必會說真正屬於他自己名字,也會這樣問對方。而且他真正在意對方叫什麼嗎?他心裡知道這些一切都不會是值得留下來的,只是空閒時間的閒暇娛樂。但為什麼還是有種愉快歡喜呢?脫離常軌的快活呢?他記得他總是在心裡聽到總有股聲音鼓勵他,去找阿,去找個人,去找阿。他也真的去找了,這個,那個,這個,那個,像無頭蒼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

幾個人問過他姓名,你叫什麼名字?
他會隨口說一個:「SAM」還是「MAS」,或從當時正播放的電影、正閱讀的書本裡面抓出來的名字,今天是這個,明天是那個,他太多名字了,以致於真正的名字都被稀釋的幾乎隱形消失了。有時他會懷疑起自己:他還是原來的他嗎?這種具有多重身份之後。
偶爾他會問自己為什麼他的人生會走到這個地步呢?幾乎難以回首的田地。這跟他濫用名字也有關係嗎?有時他真希望他的人生可以像在網路換名字一樣的容易。可以重來。可以像遊戲一樣game over之後還能重新啟動開始。他會重新自己的人生,珍惜自己的所有一切。從真正的名字開始。一種歸屬於過去跟現在的他的名字。家族的姓氏在前,父母給的名字在後。
三個字,中文的。
像以前在學校桌子上或那個牆面角落會看到的名字,他的名字跟另一個人的名字放在一起,兩個名字中間畫著箭頭符號,箭頭後面插著一顆心。而不是像現在名字打印在醫院藥袋子上面的。
他明明可以決定自己的方向往哪走。而不是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牽動的。他明明應該過著快樂的日子的,而不是如今捲縮一個人躺在床上。
他想起他以前喜歡讀的故事的都有同樣的開頭。從前從前。從前從前。
他渴望回到從前從前。他還是男孩,還沒長鬍子聲音還沒變化的時候,一切都還是開始的時候,一切故事都指向美好結局的時候。
但現在一切都還不及了,他什麼都沒有了,除了這個房間他帶來的這些紙箱子他還剩下什麼呢?
他張開眼睛,周圍的一切影像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隨窗外光線擺動。
出現消失。出現消失。




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

同類-12-內褲

12-內褲


阿山從5號出口走出地鐵站。都市裡往來的車流出現在出口之外,他往前走,過了兩個馬路,午後的陽光仍非常炙熱,即使他盡量沿著樹蔭下移動,走了一段路他仍汗濕了幾乎整件衣服。平常他就不喜歡自己滿身大汗,身體黏膩的樣子,阿山覺得那會失去他應該維持的清爽舒適的樣子,尤其是現在他更不喜歡自己流太多汗水,他常在Vin流汗的時候會隱隱聞到一股藥味,像是希寧從嘴巴呼出的味道,他不希望自己也發出這種氣味。他停下來腳步,到便利店買了飲料紙巾,他希望自己像個物品,先冷卻乾爽後,才繼續又走出馬路。
隨後他走進巷子裡的巷子,左轉右轉左轉,城市某種喧鬧聲音在阿山轉了幾個彎之後低聲下來,僅有一排排風口發出一股低頻聲音,巷子看起來不是一般人會經過的地方,離都市的正面太遙遠了,阿山卻熟悉的邊走邊把白色耳機拿下來,連同音樂播放器一起收納到背包後,走進一個房子背後入口。看不出任何招牌僅有塗鴉的入口。

他沿著樓梯往上走,二樓,樓梯裡隱隱有股不流動的味道,像走進一間很久未被開啟的舊房子,他閉起呼吸走到一扇玻璃門,霧面的,一種隱約邀請視線觀看又不邀請的玻璃材料,他停在門邊視線掃了周圍一下。應該有某種按鈕可以把門打開,阿山用眼睛尋找,門卻緩緩打開了,大概是內部藉由監視器看到門口有人自動打開的,門後面有一張抬高的桌面,後面兩個男子穿著背心像在聊天也像看著他。阿山快步走了進去,房子裡燈光應該是刻意減少的,讓空間有種屬於夜晚的感覺,阿山走進抬高的桌面,才看的清楚兩個男子正看著他對他微笑。
一位?桌子後面的男子問阿山。
對,阿山說。
阿山記得入場費用是多少錢,他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他拿起皮夾抽出鈔票,桌子後面的一個男子收了錢,拿了兩條白色浴巾,跟一個小袋子給阿山,接著他又拿了一對鑰匙給阿山,說了一個號碼:117。浴巾是一大一小的,阿山拿了毛巾鑰匙袋子後往房子深處走進去。
沿路走道開始出現零星只穿內褲的身體,一個個身體經過阿山面前,紅的黑的白的內褲在他眼睛移動,經過的眼睛一邊移動,一邊又似乎停留在一個個移動的身體上面,這些眼睛同時也會打量阿山,因為阿山還是穿著衣服褲子的,這種樣子在都是赤裸身體的空間便裡顯得奇怪,不是從外面來,就是要離開的樣子。這裡不穿衣服是常規的。阿山知道他必須儘快脫掉身體外衣服褲子這些遮蔽物,這些衣物此刻在他身體讓他像沒穿衣服一樣的成為眾人目光匯集處。

排滿置物箱子的角落,是房子裡照明最充足的地方,他沿著指示說明100~120號的走道號碼,找到他的置物箱位置,金屬材料的,有點像電影校園片會看到的那種,只是當他打開置物箱子,裡面不是在校園裡會放置的書本或一些屬於自己的物品,照片或隨身聽之類的什麼東西,而是兩只空盪的衣架掛著,一副正等他脫下他除了自己身體之外的一切衣物。
阿山迅速的脫了鞋子、衣服整齊折好擺進置物箱子裡,在脫下褲子前他習慣的環顧四周,雖然阿山四周沒有正注視他脫下褲子的動作,他卻仍覺得有人正在看著他。某雙眼睛正看著他。他關起櫃子,鎖起來,全身剩下一條深綠色內褲,一條小的白色毛巾,一個小袋子(他知道裡面有兩個保險套),以及如今短暫屬於他的鑰匙號碼,他把鑰匙掛在左腳腳踝上,他學其他人的。掛在腳踝上的鑰匙隨他走動,鑰匙彼此敲打會隱隱發出聲音,這聲音聽起來讓他有種像犯人進刑場的感覺,緩緩前進往著未知卻也已知的方向走去。他記得他好像讀過這種句子,你難以知道自己的未來,唯有最終的死亡是確定的。但屬於死亡的內容好像也沒人知道?誰會知道赴場後的死亡之後是光明還是黑暗呢?然後又還魂來告訴你這些?

從置物區再往房子內部走,光線便急速的昏暗起來,阿山赤著腳感覺的出來地板是一種水泥跟洗石子的材質,功能上具有防滑效果的,因為地板開始濕起來,幾個簡單的簾子隔起淋浴洗澡的位置,一旁有兩個不同溫度的池子冒出水花泡泡,幾個男子泡在不算大的池子裡。似有若無的看著空氣,或往來的人。
阿山一邊沖洗身體一邊注意周遭環境,大概昏暗的光線開始讓阿山自在一點了,他開始聽到房子裡還撥著流行音樂,西洋的女伶的輕快曲子。Like A Virgin , hey ,他第一次聽到這曲子應該已經是許多許多幾年前了。那時候內衣穿在身體之外,跟驚世駭俗的行為一樣,可以在報紙、文化、社論版面看到許多討論。阿山想起以前讀過這些有關身體衣服的討論,光內衣從裡面改到外面就夠足以讓許多學者專家開一場一場的研討會,產出幾乎不被世界上多數人閱讀到的文章。這也是一種過渡生產嗎?一種曾經在學生時代放在他心裡的疑問又浮出來。
阿山注意到現在穿著內褲不裹浴巾的人似乎變多了,以前這種地方是連內褲都需要脫掉的,進場的人一律圍著白色浴巾,沖洗洪烤身體後,浴巾具有擦乾身體同時又遮蔽部分身體的功能,而每一具身體都裹著白色浴巾隱約有種時代精神裡的匿名性,外觀是如此,內在的每個身體脫下浴巾後還是一個不知名的身體。現在則多了內褲這項規定,阿山應該是在某個已經忘記是誰的嘴裡聽說過這種規則是來自日本的,大概是商業考量的原因,許多古怪的主題都出現了,內褲、浴巾、或乾脆真正的一絲不掛,但阿山獨獨喜愛內褲這條規定,雖然在功能上穿脫上有點麻煩(且還要帶著毛巾),卻讓原本匿名的身體,有了一些辨識的東西在裡面,某種內褲的特徵,至少不會是見過就忘的。黑的、白的、紅的、粉的、運動的、丁字的、後空的,原來市面上賣的許多人不可思議的會有人買的款式內褲,有一部份都匯集到這裡了,每件內褲閱讀起來就像是每個人部分隱藏在褲子裡面的那一個層面,被翻開出來。阿山的某一部份應該也是隱藏到內褲裡,他內褲是深綠色的,在這種光線下幾乎分辨不出它的原本顏色了,看起來像是深藍、或某種接近黑色的顏色,許多人會穿的顏色,而且真正說起來,這種效果並不是阿山原本期待的跟別人有點不一樣但又不要太與眾不同的,但他卻覺得安心,他知道他某些地方是真的跟其他人不同,即使如今已經細微的難以察覺。

他在剛入口的櫃臺換了一條乾的毛巾後,往房子內的上層走了上去。光線更暗了,只著一條內褲的身體多了起來,赤裸的身體在黑暗的空間裡移動,阿山記得他第一次來已經是很多年前了,那時候每走一步的心臟都幾乎跳出嘴巴,走道裡充滿著眼神,身體,以及下身裹著白色的浴巾印象,走道邊是一間間打開或關上的房間,房間裡隱約發出一些令人想像的聲音,嘴巴的或身體碰撞的聲音,當時阿山走在這裡總有一股混著冒險、興奮跟不安的心情,有一點像更小時候跟父母親在遊樂區鬼屋的探險經驗,想一知究竟的興奮,又揣揣不安繃緊精神的狀態。為什麼我們身體對這種未知的情緒,有著這麼激烈的反應呢?阿山邊走邊想,如今那種既期待又興奮又害怕的感覺為什麼幾乎消失了呢?那種明知故犯的精神?
是因為現在這些經驗已經不再具有未知的吸引力嗎?他依稀記得當時總是對未來有股貪得無厭的渴求,那念頭瀰漫在空氣裡。他現在能有多少貪得無厭的未來可求呢?阿山赤著腳走在樓梯往上的折返處,他感覺到有人正跟著他,隔著一段距離的跟著他,他知道這種語言,一種身體對身體吸引的語言:先是維持一段距離,一前一後的如影隨形,到最後身體靠近身體直到眼睛鼻子嘴巴可以隱約判斷的模式情況,也許輕微的手臂碰觸,眼睛的交會,或更直接的摒棄外面世界禮節不應該出現的凝視。他是什麼時候跟上來的呢?
阿山走到樓梯平台後停了下來,假裝觀看四周的確認了一下那個人,那個身體,穿黑色內褲的身體,大概沒意料到阿山會突然停止腳步,他頓了一下,仍繼續往前走,經過阿山,微微的朝阿山的位置偏了一點頭,放慢了一點腳步。
阿山感覺到了,而且他也喜歡這個穿黑色內褲的身體體態,有一點維持運動習慣的肌理、微微漲起的手臂。他經過阿山時,阿山聞到他身體一股煙味以及使用的某種香水、橘子、橙香、馬鞭草想要遮蓋身體的味道。這味道讓阿山熟悉,他應該在某個喜歡的人身上聞過相似的味道,只是他想不起來是那個房間那個人身上的味道,他聞過吃過擁抱過太多人了,現在頂多可以分辨喜歡或不喜歡爾以。味道的記憶已經很難帶他回到明確的時間地點。

他走進長長幽暗的走道裡,輪到阿山跟著他走,兩個人維持某種頻率的一前一後,經過了幾個人,幾個小房間之後,他停下來了,微微的朝阿山的位置偏了一點頭,走進一個沒有人的房間。阿山看他進了房間頓了一下後繼續緩步走,要跟一起他進去嗎?阿山問他自己。




2010年8月27日 星期五

同類-十、計程車

十、計程車

他打開衣櫃站在衣櫃前端詳。衣櫃裡的衣服,其實還有一部分是他的。
他知道他這麼多衣服要一次帶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個人要離開一個生活這麼久的地方,多半是有很多東西要想帶走的,衣服帶的不多,那麼他一定帶了更多他日常需要的。是CD、音樂撥放器、書本、相機,這一類帶有某種聲音,或具有情感的東西?還是其他什麼必需品呢?他連這段感情都可以拋下了,還有什麼需要帶走的呢?而且,這麼比較起來,衣服這種穿在身體之外的東西,似乎就顯的可替代性高了一些,一季換過一季,一個流行換過一個流行,淪為只是某段時期,某個時間用來遮蔽身體的東西。
他帶的衣服夠嗎?他想。
他知道他應該僅是帶了幾件可以換穿的,因為當他打開衣櫃,衣服消失的並不多,他的許多衣服跟他的衣服仍混雜的置放在一起,襯衫混著襯衫、褲子混著牛仔褲、內褲混著內衣,但他仍分辨出哪幾件是他的,那幾件不是他的,至少他的衣服尺寸總比他的小一點的,即使有些衣服褲子他們彼此仍可以互相穿來穿去的。有一陣子他喜歡穿著他的外套,過於寬鬆的衣物在他身上,他每次穿就說這種穿著樣子,有種昨天在別人家過夜,或一副穿著男朋友衣服的感覺。他總會想起他喜歡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但最後他仍會被惹的笑起來,因為從他肢體表達出來的樣子總會觸動他心理發笑的部分。

他看著一件件屬於他的深色黑色灰色的大衣外套掛在上面,好幾件昂貴的外套他也都沒帶走,但話說回來,現在天氣仍是炎熱的夏天,似乎也沒有什麼理由需要帶走冬天的衣服。反而房間昏黃的燈光照在外套上面,讓他覺得那些衣服一件件都像沒有頭沒有身體的他被掛在衣櫃橫桿上面,靜止的掛在上面,像某種鬼魅,安靜的在某處看著他。
他是故意留下這些東西,讓他記住他的嗎?他總覺得這些衣服像是他的一部份,像某種蛇褪下的皮,已經不要的。衣櫃頓時成了某種塚,放衣冠的,供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給已經離開的人,某個人穿著的。
但他知道他是穿不到的,他沒死,只是離開這裡到另一個地方,還活著的地方爾已,況且他也似乎一直都在這裡,他不是一直感覺到他在這裡嗎?
依稀。他又出現了,從這些外套空隙中出現了,他似乎看見他穿這些衣服的樣子跟神色。他想起他老是喜歡出門前又覺得身上這件衣服搭配的不好而換了另一件衣服,他會因此等的不耐,問他叫他快一點。
為什麼那時候這麼一點時間都會在意呢?而這些令人心煩的事情如今回想起來都已經是如此微不足道,他的手翻動挑選著衣服,他打開了衣櫃下層的抽屜,衣服有點亂了,但仍看得出來這一切是曾經整理過的,一件一件平整的躺著。衣服有的是他跟他在日本買的,曼谷,香港,有的是台北,有的甚至是他還沒進入他世界他就擁有的,是他還唸書的那個時候嗎?他翻到一件他常穿的TEE shirt,圖案是一張永遠微笑插著腰的老鼠,一件褪色未洗的黑色襯衫,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某種香水味道。突然他似乎發察覺到一件事:雖然他帶走許多東西,他也留下太多東西了,至少這幾乎穿不完的衣服是其中之一。
原來。原來他也能擁有一些他沒有帶走的,他想著,即使是他不想或無法帶走的。

他最後挑了一件黑色的polo衫,以前,這polo衫他是不會檢起來穿的。這都是他在穿的,他喜歡穿這種深色的衣服出門,深色衣服具有修飾效果,可以修飾他覺得太過壯碩的身形,他知道他覺得自己的身高不合適太大的身體,所以他不大會穿白色亮色那種更會膨脹身體的衣服。他衣服一向都是暗的,黑的。像某一種都會的設計師會喜愛穿著的那種顏色。
他想起他偶爾會拿不定主意的問他穿這件好嗎?為了方便出門,不讓他一直換裝,他會一律給簡單的而富有鼓勵的答案:不錯,很好,或者非常好。他確實也這麼覺得,他覺得他的肩膀寬闊不管穿什麼都是好看。只是他有時太過度的正面答案反而讓人覺得那不是答案,而覺得答案背後才是答案。他會出了門,走到電梯口,也許看了電梯門隱約映照出的自己而又回轉心意,開門回頭進房間換了最先穿的那一件。
不是就早告訴你這件很好了嗎?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會對他說這種風涼話。不關乎自己,一副旁觀眼睛的聲音。
有時候他也會不干示弱的回他:我要聽的不是這個。或者,說這個你覺得有幫助到我嗎?

沒有幫助嗎?有時候他也會這樣問自己。這些話,幫不到他嗎?那他能幫他什麼呢?還是,也許他自己也需要幫助?幫助他自己了解別人需要怎樣的幫助。他開始知道沒有發出求救訊號的人未必不需要幫助。只是默默的往下沉,連稻草都沒不知道該握住。
他套上了剛剛拿的黑色polo衫,領子開始有點變形了。看得出來洗過好幾遍了,再洗幾遍這衣服領口、衣擺,便會變形的不能再穿了。他穿上他的衣服,他覺得鏡子裡的他看起來有點顯的太緊,小一號,有點過度貼身的線條,像是要彰顯自己身體一樣。他平常是不會穿這種對他來說太貼身的衣服的,他喜歡舒服自在一點的。但現在他拿起他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卻有種特殊的情懷在身體裡,像是某種屬於他的東西一直陪著他。他聞著衣服上面有一股柔軟精的香味,那也是他愛用的東西,他的味道,以前他洗衣服都會加這些東西在裡面,讓衣服聞起來像乾淨的清新的味道。現在他也學起他了,開始用那台他不熟悉的洗衣機,洗他自己脫下來的衣服。有時他會恍然的看著衣服繞著衣服在水裡面轉阿轉的,這些衣服最後會糾纏著衣服彼此綑在一起。


他出門了。
通常他是會搭地鐵出門的,跟著地鐵站將都市拆解成一個點又一個點,但如今時間已經晚了,他走到車站口才發現,地鐵最後的班次已經出發了。他隨手招了計程車,上了車說了路名位置後,就一陣睡意襲來,也許該留在家裡睡覺的念頭浮上他腦子,但他看著車子已經發動前往市區方向,窗外風景不停往後,這是搭地鐵看不到的,都市的景觀都還是連續的。
車窗外天空都暗了,但仔細看天空卻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灰色黑色與雲朵交錯,偏紫又但帶點光亮的,整個都市看起來還是亮的,醒的。招牌是亮的,車輛往來如流,人聲交錯,一點該休息的打算也沒有。這就是他住的城市嗎?片刻都難以休息的狀態?
他搭的計程車跨過了一座橋,到了河的另一邊,他好像有種都市又更加熱鬧的感覺。因為城市又更亮了,往來的人行車流更多了。

車子經過一條開滿樟樹青楓的道路,都是充滿歲數年紀的痕跡在這些路樹的枝幹上,聽說都是日本時代種的,那時這條路有朝聖的功能在,現在路兩旁都是一些過去曾經是飯店的房子,他父親最愛提到這條路以前是最熱鬧的地方,美國大兵遊走來往的地方,現在這裡已經流露出沒落的味道了,至少這些路邊的飯店關門的都比營業的多了,這種沒落的景致更讓他很難相信這條充滿綠意的道路,曾經都是美國大軍穿梭期間的畫面,充滿男人氣味與女人氣味的一條道路,一切都跟過去的風華差太多了,即使他曾不只一次搭計程車聽過幾個老司機說他現在正經過的這飯店以前他們戲稱為美國砲房,或美軍顧問團就在這個地方,還是很讓人難以相信這一切的改變。只隱約感覺到某種地理層層疊疊的正在改變,屬於歷史的過去模糊的刻印在地理上。
但為什麼以前的年代時光他們談起來都如此充滿光澤呢?一條才幾線道路寬的路竟然有這種充滿國際感的過去,某種日本跟美國人的痕跡。
他想起他讀過這種口述的文獻:你想想在異鄉的美國軍人,一堆男人在一起的晚上能幹麻呢?都是來這裡找花錢找樂子阿。
他當然知道文章的樂子指的是什麼?但他以前念這種文章時,卻總希望美國軍人的樂子是另一個版本,不同世界的另一種版本:在軍中的浴室、臥室、操場碰撞出另一種眼神跟眼神,身體跟身體,軍人跟軍人的版本。一種難以言說的禁忌就在其中,飄散在空氣中。
後來他也才知道這種事也不大能被言說的。可以被言說的東西就難以成為禁忌。說或不能說,往往也只能選一種,檯面上,或檯面下的,光亮或者黑暗。
或者成為介於中間的,過渡的。某種眾人的秘密,或真實的謊言。就像他即使有了他了,也偶爾會有一塊這種難以說出的地方,進行某種自己的活動。
他心裡也知道他可能會背著他做一些跟他一樣的事,某種身體或靈魂上的不忠的?或背叛的?
雖然知道有可能,但他也寧願相信他不會有的。即使他可能會有。
後來事實卻時證明他是跟他一樣也背著他做一些無法說出來的事的,但他一切也沒去細問去追究了,知道結果已經夠讓人難以接受了,他知道,知道這一切過程也難以挽回或重來什麼了,所以他沒去問了。即使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以及究竟發生什麼?
他只是如今常猶豫不決的覺得自己怎麼可以對他如此。換做是他自己感染他會希望他這樣對他嗎?一想到此,他便不想再想下去。太難以承受了。

計程車停下來了,他要到的地方到了。是一條巷子裡,看起來像是都市的背面,至少景觀看起來是如此,鐵窗、塗鴉、垃圾桶,一旁建築大樓的冷凍空調機被置放在巷子人行道邊上發出低鳴跟熱氣。他付了車資後走出計程車,一旁斑駁的牆面被噴漆噴上一隻黑色老鼠拿著刷子,正在塗寫完一個句子,No Surrender!紅色的字體,他覺得好像在某個塗鴉的紀錄片看過這幅,整個片子裡有一段內容幾乎都是用老鼠當作塗鴉的主角,出現在黑暗角落發出一種幽暗躲藏的聲音,某種地下的,難以被聽見的聲音。作品一旁署名的那個人永遠沒被看見過的出沒,據說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個組織,他看著塗鴉發出微笑,因為他知道有一些人也在某個角落發出微弱訊息,而且足跡已經遍及到這個城市了。

他沿著一棟房子的背面走,穿著黑色的polog衫讓幾乎他看起來至剩下一雙眼睛,以及露出袖子的一雙手。黑暗的光線中他的身體消失了。
遠遠看是他的手搖搖晃晃的飄進一棟不起眼的房子裡,一個無光的開口將他吸納進去。




2010年8月14日 星期六

同類-11-地鐵

11 地鐵



阿山沖洗完身體,換了條乾淨的內褲,美國牌子的,他櫃子的內褲幾乎都從海外來的,從越南或中國這類工廠國家製造,經過美國授權後,透過海運燃燒石油運到世界各國銷售的,包裝外盒幾乎是千篇一律的健壯身體穿著小小三角短褲,赤裸的身體展示其中,他總覺得這些模特兒一定都知道有眼睛會觀看著他們,因為從包裝的照片看起來,這些身體都擺出一副準備好的自然美好的樣子,一派輕鬆自若的赤裸身體穿著內褲,一點都不介意他人的觀看,甚至是根本就希望被觀看的,跟正綻開的花朵一樣。一種血脈噴張情緒壓抑在裡面,至少每個模特兒穿的內褲裡面看起來有一種似乎有無的興奮,讓人有種穿了這種內褲就會成為他們或擁有他們的錯覺。阿山喜歡這一類吃了或穿了就成為他們的錯覺。資本的,花一些錢買來的,讓人飄飄然,像是催眠短暫忘記自己的時刻。他覺得即使標價昂貴也是值得,因為內褲跟包裝影像都具有某些修復心靈的醫療效果。就算不是真的療效。

洗完澡後,按慣例他站在鏡子前把自己擦了一遍又一遍,巴不得把自己丟到烘衣機烘乾的想法縈繞在他身體,他不想又因為一點點感冒而頭痛,這太不值得了,因為一點點小細節沒照顧到而讓自己不舒服一整天的話。他看著只穿著一條內褲的自己,想起赤裸裸這個句子,為什麼以前小時候一念到這個句子,就有一種想笑的感覺呢?他問他自己。
是因為赤裸的狀態讓人發笑嗎?
他想起某個他選修的思潮課程,他就跟學校的老師討論過究竟赤裸是否是人原生最自然最真實的狀態?
他忘記他是持正面還是反對的意見了,反正學院的知識總是喜歡辯證過來辯證過去的,真理跟邪惡永遠可以站在你的對立面,在成為真理前你永遠是邪惡的,但一旦你成為真理之後邪惡又往你而來,他記得他的老師總是喜歡說,真理跟邪惡總是一體的,你說的很不錯,但是如何如何……他知道他老師的那嘴巴輕易說出來的很好與但是也總是伴隨而生的,隨便一個可是都夠他又泡在圖書館一陣子翻很多典籍來佐證自己的想法,來對抗他,那個在學院裡已經坐著優勢位子的某個人。他知道這些奮鬥的過去也讓他得到許多養分。
他曾經在討論中提問他的老師,他覺得有把握的提問:還是說自從亞當夏娃用蘋果樹葉(還是什麼樹?)遮住身體後,他們就墮落了呢?人們便開始用某種東西遮蔽起自己,樹葉、棉花、毛皮,從此以後,人們跟所有任何人接觸時已經穿上一層東西,甚至好幾層?
那一種才是自然呢?阿山問。
你說呢?阿山記得他的老師遇到有攻擊的提問時最喜歡回應,你說呢?或你覺得呢?
阿山很不喜歡這種沒有答案的答案,他好不容易在圖書館準備好的武功,又被三個字這你說呢?你說呢?化解開來。這樣誰不會教課呢?他很想回這種句子。為此他讀更多的文字,希望從中裡解更多。

阿山想著:,第二人稱的你,那個聆聽他也提問他的你。不是說話的自己。是那個跟自己不同的另一個人。當我一說話,你可以聆聽的你。在我面前,或遙遠的那個你。
那個你存在嗎?當阿山總是只剩一個人時。
你在嗎?
在嗎?
你?
介於「我」跟「他」之間的。他摸不著頭緒。
但當他想到那個你對他說:你說呢?的時候,反而讓發言權又丟給了自己,從你變成我,自己提問卻要自己回答。那麼如此,是否就不需要你,存在卻又消失的你。他想到以前很多來不及在知識殿堂提問的問題。
你說呢?他現在也最常跟自己對話了,那些腦子裡不知名的聲音。

鏡子裡阿山穿的內褲是深綠色的,他特別選擇的,他不想等一下去的地方遇到太多一樣的內褲。這會令他感到難為情,一絲不掛的身體就只剩下最後的一點遮蔽物還跟某一個人一樣。但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連內褲這種幾乎永遠穿在身體裡面衣物,變得也需要介意撞衫這件事情。按理說,那個地方光線其實也不怎麼分明的,那有人會這麼介意你穿的是什麼內褲。他直接套上一件綠色軍人式樣的短TEE,上面寫著U. S.。他很喜歡這個單字,因為U.S.中間的一個小黑點讓字母分開讀起來,是一個遙遠令人嚮往的國家,忽略一小點念成一個字就成為我們,US,或者U+S,你的複數,你們。阿山很喜歡這種小轉變,有種小小精巧的安排放在細節裡,而且「我們」讓他覺得有種一起、一夥的陪伴感覺。這令阿山感到心安,很隱晦的你們或我們在短TEE的文字裡一起陪著他。
他決定搭地鐵出門,因為現在是天氣最熱的時候,正午後的一兩個小時,地殼被太陽烤的熱滾滾的,要是騎機車一定會滿身汗,剛剛跟Vin從醫院回來已經一身汗了,他不想讓人聞到滿身臭味,雖然他知道有的人喜歡這股味道,那些人任何腳底身上的酸腐的味道都喜愛,口味跟阿山不同,他喜歡乾淨,清爽,而且他不喜歡腳掌被吸允的感覺,會讓他覺得自己是某種食物,可以被吃下去的食物。他往自己噴了香水,脖子、手掌下、腋下,空氣飄出柑橘、鐵、檀香,混合的氣味正掩蓋掉阿山剛洗完澡的肥皂味道,又混合他自己皮膚毛孔留溢出來的氣味成為他自己獨有的。


阿山穿了短褲球鞋出門。走出他住的大樓正門口前方就是地鐵站。他住的這個城市是先都市化,房子人口車輛什麼東西都被都市吸納過來之後才開始有地鐵的,所以阿山一直覺得地鐵是極不自然的東西,純粹服務交通機能的。像橫向移動的電梯,整個都市則是一個巨大的房子,擁擠有著一推房子卻剩下不多的山水的房子。地鐵往東走了好幾站,如果取消廣播撥報,肯定有很多人難以知道自己的位置所在。
阿山從這個站到下一站,一條河流,一座橋在他上方,也完全難以感受到,其實他正在穿越泥土、岩石。這跟他都市的地圖完全不同,他以為他的都市應該是充滿視覺的,房子的變化,天空線,太陽、河流、山巒,氣味,車流的聲音,但如今幾乎快要變成一個一個地鐵站名,而且很多站名還一下子回溯的太過去,儼然是古代的名字,跟現在脫離。據此,他不得不承認也不得不接受,這個都市正在改變,往他過去的另一個方向改變。只是這也沒什麼不好的,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變的。他知道這個道理。
阿山走到地鐵站已經是一身汗了。他站在一個空盪的塑膠座位前,盡量不想動,希望身體的汗水趕快隨地鐵有點過強的冷氣帶走。深藍色的塑膠座位背後上方玻璃隱約的映出阿山的樣子,阿山身旁有幾個模糊的人影,他們也都站著,任椅子空著。地鐵車廂裡幾乎是人,稱不上滿,但再多幾個就是會是擠,太擠會讓阿山聯想到納粹的火車車廂,擠滿車廂的人的身體,與驚恐的眼神,這些正開往集中營的黑白電影畫面每次看了都讓人驚心動魄。充滿未知及令人恐懼的環境與目的地。

為什麼這些不勘回首的歷史的過去總是偶爾會以斷影殘缺方式被呈現出來呢?這有點跟阿山在某些教科書讀到過的創傷症候群相似:太完整太全面的真實跟殘酷會令人難以承受,創傷將永遠難以止血,如同廣島核爆已經將近百年後,仍可以發現遺族裡更多創傷畸形的徵狀仍生長其中。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應該感到驚心動魄的記載讓阿山讀起來總有一股安撫的感受,總讓人可以像小孩頓時忘記病痛,忘記打針、恐懼,或是惡夢帶來的哭泣傷心,進而轉移心力去專注這些如同故事的真實故事。
而這些正被閱讀的故事總因為塵封太久,讀起來似乎又已經不像真的發生過了。但是但是。一定只有為數不多的人能逃過這些惡夢這些深淵,成為留下來的人,並且翻開這一切幾乎被掩藏、封印在一層層的時間、一個個的紀念日、紀念碑、事件、物件,然後說出這一切。否則這些一切不會這麼稀少,一如跟沒有一樣。

地鐵車廂座位上的玻璃看起來是灰色半透明的,在玻璃裡面的阿山戴起耳機,他因此幾乎聽不到地鐵裡的聲音,耳朵只有正撥的曲子,曲子是隨機選的,不想花頭腦選擇曲目時他就會交給機械決定。音樂會影響心情,他現在不想給予自己任何心情,於是他把播放的選擇交給機械,至少機械可以直接的給予你要的,只要按鈕指令,它們就會回應。
耳機出現小喇叭的獨奏,接著是低鳴的鼓點,鈴鼓聲在最遠方,聽了這些前奏,阿山就知道是一首有年紀的中文歌曲,編曲像日文歌曲的中文歌曲,他太熟悉自己播放器裡有什麼歌曲了,他很喜歡這女伶的聲音,他父母也都喜歡的一位女伶,小時候最常聽媽媽唱她的歌曲了,〈美酒加咖啡〉,〈路邊的野花不要採〉,〈月亮代表我的心〉,……總是充滿含蓄借景抒情的歌詞,那時候有誰不喜歡她呢?透過音樂、聲音,嘴巴喉嚨發出來唱出來的聲音,就能讓人開心愉快甚至感受到美好的聲音。如同天籟的聲音,以前阿山最常聽到電視的唱歌節目,最愛用天賴這種現在讀起來文謅謅的字眼來形容聲音,如同天上傳來的美妙聲音,不是地上所擁有的某種聲音。但這女伶明明就是地上有的。

阿山專注聽著耳機。女伶在阿山耳朵正唱著他最喜歡的一段:
千言和萬語 隨浮雲略過
不知道為了什麼 憂愁它圍繞著我

阿山拉起他耳朵特別注意聽著,女伶發出的音調,語氣,嘆息。都讓阿山覺得聽起來像在他耳邊低語一樣,又哀愁又釋懷。阿山喜歡一邊聽著這一段句子,一邊心裡也跟著一起唱和著。可惜這首曲子幾乎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了,現在也幾乎沒有什麼歌詞用到浮雲了,延伸這種變化莫測,稍縱即逝的譬喻,或者隱喻一切發生的事物都能如浮雲輕盈。但是,假如現在的生活都幾乎是在地下世界,還看的到天空、光線嗎?這也是阿山討厭地底的原因。難道一定要跟日本英國法國這些地鐵國家一樣嗎?

出於習慣,阿山抬頭看著車廂螢幕顯示下一站就是他要抵達的了。他緩慢移動到車廂門口,有時候他會看著一起搭地鐵身旁想著這些人都要去哪呢?他們下一站在哪呢?如果有心神的話,他會隨機想像某一位乘客出了車站將會去哪裡?發生什麼事?他從小搭公車就好奇這些陌生乘客各自下車之後去了哪裡?
地鐵站隧道一段明亮一段幽暗,現在又逐漸亮起來了,阿山知道下一站就要到了,連車廂裡的人神態也有點不同,大概也都知道地鐵要進站了,阿山腦子突然響起另一段音樂,很久沒聽到了的音樂,在他播放器裡面的一首曲子。他知道他設在最愛選單裡的。轉眼他拿起口袋裡的白色的播放器,手指旋轉轉盤,歌曲選單跟著手指轉動。上一頁,上一頁,歌手,曲目,下一頁,下一頁,點選,播放。
地鐵緩緩停止移動了,音樂前奏緩緩的從寂靜裡升起,〈下一站,天國〉在他耳朵播放出來。





2010年8月3日 星期二

同類-九、淋浴間

九、淋浴間


他在書本讀過這句話,但已經不確定是不是佛洛伊德說的,夢境不是一種創造,而是組合,是由體驗過的真實經驗組合出來,這種夢境的工作,運作在身體的另一頭,入夜閉起眼睛入睡後,從意識的另一頭浮出來在腦中播放。他也讀過一些心裡分析的書籍,阿德勒、榮格、老莊,有的學說認為夢境可以視為一種潛意識,可以被解釋,被理解,也有學說認為閱讀跟紀錄夢境具有療癒效果,從夢境當中也許可以得到一些遭遇的問題與答案的線索。
他因此有紀錄夢境的習慣,如果他醒來還記得他作的夢的話。
他也很喜歡書上提到的療癒這個詞,有一種水流撫過身體的感受,或者聞到樹林或看到蝴蝶飛舞的畫面。有種被治療的感覺,而且是心裡治療大於生裡的感覺。像在母親身邊漸漸醒過來的感覺,聞到的一股熟悉安穩的味道。
頭髮被溫暖的手撫摸,胸口被輕輕的拍打,一股身體與生俱來的安慰節奏。
不知道為什麼?
當他回想躺在母親身邊就有種被療癒的感覺,被治療的感覺。像是他像是一個極度需要被治療的人一樣。
他是嗎?他問他自己。

他夢醒之後,依舊躺在床上,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身體背部流了許多汗水,他知道這症狀是盜汗,他聽過,也在網路威基百科全書裡讀過感染HIV病毒的症狀,當然感染HIV病毒也可能什麼症狀都沒有,只是他此刻這些症狀都一一出現在他身上。他從理性的醫療知識知道這些訊息,又像接受預告一樣的一一用身體接受這一切:鵝口瘡、喉嚨痛,淋巴結腫、發燒、低燒、夜間盜汗、疹子,以及他最難以忍受的:持續的拉肚子。
他一度希望自己就是馬桶本身。而且腹瀉的絞痛讓他受不了,他相信再持續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昏倒在廁所裡面,身上沾著排泄物被送上救護車,或被發現死在馬桶旁邊。他擔心這種難堪的死法,太可怕了。一想到此他便他睡不著。

他把濕掉的內衣換掉後躺在床上,張開眼睛看著黑暗的房間。
醒來後他就睡不著了。他回顧他作的許多夢,不間斷的多夢。這是服用希寧典型的副作用之一。但明明他還沒開始服用,希寧的盒子、藥丸子仍完整的躺在櫃子裡。難道他開始吃了?他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分不清楚真實跟不是真實的界線?
他的房間是暗的,外面的天空也是暗的,此刻太陽在地球的另一邊,他張開眼睛也看不到太多東西,房間的一切都依靠著窗外一點點光線模糊顯現著,房間的櫃子、箱子、電風扇,這一切都露出一點點輪廓而已。但光憑這些直的、圓的線條輪廓,以及位置關係,他就能知道這些物件是什麼。這是他剛搬來的房間,租來的。他自己擁有的。屬於別人的但如今暫時屬於他自己的。

他躺著,回想了一個夢,時常夢到的那一個。曾經不是夢,但現在他希望是一個夢的夢。
他走在一個走道裡,燈光幽暗的走道,迎面一個一個跟他擦身過的身體一個一個,那身體是脫掉衣服的,但下身仍是用浴巾圍著,光線太暗了,他難以看清楚對方臉孔,同樣的,對方也看不大清楚他的臉孔,但身形還是可以辨認出來的,露出矮的高的胖的壯的,老的少的也多少可以判斷出來,身體是很難躲過時間痕跡的,從一個人身體往往可以看出很多訊息,過去、歷史或者未來。
他走在走道底,直角轉彎,一個高他一個頭的身體站在一旁,跟他不一樣,他不是移動的狀態,那身體站著,靜止的站著,身後有一道門半掩開著,一股比走道還黑的空氣在門裡面,他緩步走過他身邊時可以感覺到他那雙眼睛直直盯著他身體打量他一切。他聞到身上散發出一股木頭混著柑橘還是水果的味道。
他用眼睛餘光知道他眼睛正在看他。他走過他,走過一道沒有人停留的門前,停在另一道門前。他看了看他選的這個門裡面有沒有人,黑暗一片,空無,隱約可以看到抬高的木頭地板,鋪著東西,應該是有一點凌亂的被單,沒有人躺在上面,剛剛躺在上面的人已經不在了。他背著牆站著,身邊後方是剛被他打開的房間,他沿著走道牆壁看過去,彷彿他不是要看他,而是牆壁、走道,但他是要看他,那個人,高他一個頭的身體的他也知道他是在看他。他用沒有看他的眼神看他,同樣的,他也同時在觀察他。
這是最有趣的時刻。一種難以名說的慾望氣氛充斥在空氣中,隱晦幽暗,專屬於人類的無聲的某種吸引性的行為。寂靜但游動的眼神跟氣味。
他享受這種感覺,有點像動物性的感覺,是主動的獵物又是獵物的獵物。被動的獵物。
當他視線沿著牆壁又經過他身體之後,他腳往後踏,走進身後幾乎沒有光線的房間裡,在進入房間時他又朝走道,朝他看了一下。他站在房間裡門口等待,他知道他正走過來,因為一股影子在幽暗的走道往這裡接近過來,接著那映著影子的身體走進房間,一隻手關起門,一隻手調整了房間牆壁上的燈光,他打亮了一點房間的光線,介於黑暗跟一點點光線之間的光線。
他隱約可以看到他的臉孔,仍然是模糊不清楚的。一隻手掌劃過他胸口往下撫觸他。他圍著的白色浴巾掉了下來。
他幾乎可以記住黑暗房間的那雙手、那張嘴撫觸他的身體感覺。那不是他第一次去這個地方,他有時偶爾都會趁他的他遠行工作,或旅行不在家的時間來這地方,但那一次他知道有點不一樣,在這個房間裡,他聞到了一點不一樣的味道,房間裡殘留的煙味、房間垃圾桶裡發出一種腥臭味、某種脫離正軌的快感的味道,以及那身體從後面抱著他時,腋下發出一股他鼻子深呼吸聞到的他喜歡的味道,當那張嘴唾液在他耳朵留下濕潤溫度時,他身體微微發抖了起來。
他聽到那張在他耳邊的嘴巴發出聲音,文字,說好喜歡他。
他知道,在這種地方,當那張不知名的嘴巴告訴他,他喜歡他時,他是不應該相信的,但他卻似乎相信他,因為那雙手臂環抱著他的時候他好像讀到的一個故事,一段有著過去的悲傷的故事,他對他身體故事都好奇起來。這說起來也沒有人會相信,身體透過身體向另一個身體傳達了某種訊息,但他接收到之後,也真切的用自己身體回應起來。
那張嘴在他的耳邊問了他名字,他說了一個假的,英文的,他常用的。真實的名字在這種地方是不需要說的。他也在他耳朵問了他名字。他一直記得這個名字,因為那張嘴回答他說:「跟你的英文名字類似,我叫阿山。」那聽起來像不言自明的告訴彼此剛剛說出來的名字都不是真的,但有可能是真的。
他不確定對方是說真的假的,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人往往都只見過一次面就難以再遇見了,對話往往都真真假假的參雜其中,他也不相信這種電視劇裡面會出現的名字的巧合,但此刻他希望這名字是真的,因為他跟他在一起的這幾十分鐘,如今那個身體就只剩下這個名字。
要是他想要再從這個世界裡面找到他也只剩下這個名字,某種開啟兩個人聯繫過的鑰匙,某種連結。
但他有需要找到他嗎?

他記得那天是下午,他確定是週六的下午,因為他在下午可以去這個地方的時間只有週六,那天人很多,走道、暗房都是人,他應該仍是有注意一些基本應該遵守的安全守則的,他確定他們起先是隔著一層乳膠材料的,在黑暗空氣裡面,兩個身體共同合成為一組奇怪的身體,四隻腳、四隻手、兩顆頭顱的身體。但是,再後來他們身體之間是否仍是隔著一層乳膠材,他就不確定了,因為當他在房間下層,那個比較明亮的樓層淋浴時,發現大腿腳邊有著一道黏稠的液體。
他那時候是有點什麼不對勁的感覺,但他確定他們是隔著乳膠材料接觸的,他也不希望自己往壞的方向想下去。他放棄了去隔壁的淋浴間問那個叫阿山的人為什麼他大腿內有他體液的念頭。
又能怎樣呢?他那時候想。而且事情怎麼可能會這麼輕易的發生在他身上,他不覺得自己會麼走運倒楣。

知道自己感染HIV後,他常常回顧他自己一些過去,一些片段,像希望自己從這些過去的流沙裡知道一些他想知道的答案,但一腳踏進流沙,越是掙扎往往就陷的越身越快。究竟是那一次讓他感染的,他其實也不是很確定了,即使他內心懷疑就是跟那個叫阿山的那一次,他也難以證實。他也遇不到他了,他只能從過去把他召喚出來。而且知道是誰又能怎樣呢?他知道這一切應該要關注的是現在,是自己才是。
他有太多跟不甚認識的人脫了衣服就上床的經驗了。
上床,他躺在有點硬的單人床上,反覆唸著這個句子,上,床,上床,以前他母親都是跟他說,該上床睡覺了,但睡覺的動作明明是躺是下,是躺下,而不是上。
他想著,上床如果意思不是睡覺,就有貶意之意,罵人性交的低俗字眼。他知道這字眼不能隨便用在別人身上。
但他確實跟很多人,更正,跟一些人上了床,一開始他都確信是隔著乳膠材料的,後來呢?他也開始不確定了,是那次嗎?還是哪一次呢?他幾乎都不記得這些人的面孔了,所有的人都跟夢境一樣,充滿煙霧且模糊的難以回想起來了。





2010年7月27日 星期二

同類-10-屋頂

10-屋頂



大概是因為Vin剛哭過的關係,阿山載Vin回家的路上,兩個人幾乎沒有說話。兩個人安靜的從醫院離開,一台機車,跨過一座橋,一條河,離開都市中心,回到他們的住處。
阿山住在Vin對街,從阿山住的大樓電梯間往外看可以看到Vin家裡的房子屋頂,紅色綠色鐵皮屋頂組成的景觀的其中一個,五樓公寓的五樓,沒有電梯的房子。阿山第一次去Vin的家,爬著一支陰暗的樓梯走上去,每一層樓的高度不高,左右各有一戶的老式公寓,走到最頂走了五層樓階梯,才到Vin住的地方。因為阿山沒住過這種房子,他有點驚訝,居然有人每天要爬五層樓出門回家。
公寓房子的大門開向樓梯間,只有一個小窗子採光的樓梯間,他覺得像是走到電影或電視才會出現的地方,空氣不流動,牆壁油漆剝落,滲水,隱約仍可以聞到霉味,以及置放在樓梯平台上鞋櫃鞋子發出的味道。
Vin住的房子是木頭隔間的,三個房間,他父母一間,哥哥一間,他住的是中間那一間,沒有採光的房間。這房子的一切都讓阿山覺得驚奇。但他不好意思告訴Vin。
只有一次他問過Vin,用謹慎小心方式問:這個房間沒有自然光線,會不會有點奇怪。
Vin知道阿山的意思,一副沒見過世面了樣子,這城這種房子一大堆,他太少見多怪。他回答他:他幾乎有記憶就住在這裡了,他也喜歡這種沒有光線的房間,好入眠。他知道阿山的問題沒有貶低的意思,但挑出問題提問時,就會凸顯出提問跟回答彼此置身的不同處境,Vin仍有受傷的感覺。

也有一次,阿山曾經在他住的電梯間,趁著等電梯時問過Vin,從這個窗子看出去,你認得出你家是哪一棟嗎?Vin回答阿山,當然阿。都住在這房子幾十年了,以前你們這個房子還是矮房子時,就住在這了。阿山住的房子現在是這區最高的。
Vin告訴阿山過,小時候他都會走他家旁這條小徑去小學上學,一路玩長在路邊的含羞草,或者到旁邊的雜貨店買冰棒吃。那時,這邊幾乎沒有什麼高的房子。
阿山注意到,Vin喜歡提到那時後。他總是說,那時候,這條小徑一旁還有個溝圳(現在蓋上蓋子了),夏天可以在這裡玩水,這裡還沒有便利商店,買東西都要到巷子裡的這間雜貨店,那種小雜貨店,總是有顏色鮮豔的零食,一元可以買一個大紅色的不知名的東西(吃起來甜甜辣辣的),或者五元一包的某種水果製成的紅色綠色的芒果乾,或者一元兩支的橘子水。他說,那時候,他每天有一元,隨著年紀長大支配的金額越來越多,五元、或十元,可以買的東西越來越多,選擇越來越多。
這些巷口的店的老闆都說他們看著Vin長大,Vin其實也看著他們老去,一天比一天老,頭髮肌肉皮膚都一天比一天蒼白鬆弛。但那種日積月累的改變是很難突然發現的,只會在偶爾變化的景觀裡突然發現,比如雜貨店有一天突然關了,不營業了,鐵門前面貼了一張白色或紅色的嚴制或慈制,或轉角的幾個矮房子突然有一天都被拆光了,蓋成了現在的幾棟有電梯的大樓,才會突然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
然後有一天發現路口開始有便利商店,越來越多不是以前住在這裡的人搬進來,路口還開了幾間連鎖的速食店、漫畫店、麵包店、咖啡店、錄影帶出租店,都是連鎖的叫的出名字的,到這邊那邊甚至別的國家都可以看到一樣的店,正覺得這一切一切似乎變化的好多的同時,以前的小店老店,一個個都關門了。
以前鄰居的房子拆了蓋了電梯大樓之後,也不知道搬到哪裡去了。

他們究竟去哪了呢?阿山問Vin。阿山常在他住的電梯間,看著vin住的這片頂樓加蓋的住宅群,想到Vin說過的幾個原本也是住在這種房子,但已經消失失聯的鄰居或同學。
誰?Vin說。阿山常有頭沒尾的問他。
你說過的住在這裡的鄰居跟同學阿?阿山說。他指著隔著玻璃的這片風景。
我哪知道,Vin回答,這裡醜死了,亂七八糟的一點秩序都沒有,像狗皮膏藥一樣,這邊貼一塊那邊補一塊的。
這就是阿山房子電梯間可以看到的Vin住的房子景觀。但阿山告訴Vin說,他很喜歡Vin住的房子,東一塊西一塊的有機的生長著。而且有著過去,以及故事。
我很羨慕你,阿山對Vin說。
羨慕什麼?Vin說。他覺得阿山不懷好意。
住在這裡阿。阿山說。他發自內心的羨慕Vin從小就住在這裡,不像他是搬來的,半路加入的。沒有過去的。
你少挖苦我,Vin說:我才不相信。
那你相信過我什麼?阿山看著Vin說。

送Vin回去後,阿山回到他的房子。天氣越來越熱了,他脫掉早上穿的短TEE,剩下一件削肩的背心。他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房間裡隱隱有著時鐘走動的聲音,滴答滴答跟漫畫畫的聲音一樣。
又剩下自己了。這是阿山以前沒有想到的,時間發出聲音一面往前走,一面也提醒他自己,時間越來越少。但其實每個人的時間都越來越少,不只阿山,這是很公平的事,每個人的時間都在流逝,沒有人能停住時間,或延長時間。
每個人都只有24小時,阿山想起他母親對他說的話。
她喜歡用這種句子提醒阿山把握時間。

現在的感染HIV幾乎跟慢性病一樣。醫生對阿山說的話也一直在他耳朵出現聲音。
他也希望這麼想,但他無法停止自己思緒往他不要的地方想。禁地。幽暗。死蔭。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阿山的思緒總是不受控制。就算此刻他只是躺著,他也可以從中聯想到死亡,屍體,掩埋。
數字很漂亮,醫生又對阿山說話了。阿山刻意想起這一段。醫生對他說:看起來幾乎跟平常人一樣。
但幾乎跟平常人一樣便意味著不是平常人。
他突然渴望有菸可以抽,他起身,打開床邊的抽屜,遍尋不到。
他又想到醫生對他說要戒煙的事。他管不了那麼多了。走到客廳終於找到一包,以前抽剩下幾根的。他用打火機點燃香菸,抽了兩口,三口,他用鼻子聞著這種燃燒尼古丁混著焦油的香氣,明知道對身體有害卻充滿吸引力的香氣,跟香菸盒子上寫的吸煙有害健康一樣,越墮落越歡喜。
跟街上路上會看到的告示牌子的文字一樣:
禁止在此抽煙,意思往往很多人會在此抽煙。
禁止右轉,意思往往是很多人會右轉。
禁止跨越,意思往往是跨越。
他突然懷念起以前那種偷渡危險的快感,藥丸子,針孔,或者一些新奇的東西,他脫了衣服褲子,他突然懷念起以前身體有人撫觸的感覺,他進廁所沖了涼,他突然想讓自己斷裂一下,消失一下,他需要一些難以言說的感受、接觸,他一邊抹肥皂,沖洗身體,一邊想著一會後,要去那一個地方好?




2010年7月20日 星期二

同類-八、原子筆

八、原子筆


他把手機放在床邊,那是他用來放置手機、皮夾跟睡前閱讀的書籍的地方。現在床邊的書籍放的是〈已婚男人〉、〈愛在蔓延中〉、跟〈荒人手記〉,都是有關HIV的小說,他特別找的,他想知道小說裡感染HIV的主角會是什麼樣貌?

〈愛在蔓延中〉是專門出版青少年書籍的出版社出的書,文字易讀,他很快就讀完了,故事發生在非洲,在那個地方,人們的教育程度太低了,HIV是怎麼感染的很多人仍不知道,感染HIV幾乎是一種恐怖的、難以言說的病症,咳嗽、消受、失去精神,除了自己,也為別人帶來厄運的病症,像一股烏雲籠罩黑暗大陸的黑死病,故事最後是簡單明瞭的,主角的母親跟繼父陸續因為HIV的死去,沒有感染HIV的人撥雲見日,終於有了好的結局。
〈荒人手記〉更輕薄,壓在〈愛在蔓延中〉下面,這本書應該不是他買的,他不記得買過這本,他們的書都是這樣,不是他買的就是他的,放在同一個書架也常常搞不清楚哪本書是誰買的,他常常會這樣告訴他:就當作一起買的吧。其實也算是一起買的,他們幾乎連錢的使用都沒在分別了。
他幾天前把書從書架拿下來,打開來讀才發現,他讀過了,而且書頁裡有紅筆畫線的痕跡,這種感覺很奇特,讀一本他讀過的書,而且知道他閱讀的註記位置,那讀起來像是沿著他走著過的道路走,沿路他露出明顯的足跡。
他覺得納悶:因為通常他不會在書上作記號的,他是那麼愛惜書的人,連一點點折痕都會心疼的人,作記號不像他的風格。他懷疑這些紅線不應該是他標記的?但不是他,會是誰呢?他們書架裡的書,沒有人會去動的。
他打開書,原本應該按著作者的順序讀著書,但他不理會書原本的故事,只挑被標註的紅線讀起來:
我兼程飛抵東京,換青梅線到福生,福生病院裏見到凹陷在床褥之中的阿堯,和他一起度過他生命的最後五天
書中的感染HIV的阿堯跟他同名。這是他註記的原因嗎?
他不自覺的注意到紅色線條沿著字畫的並不筆直,有點抖動,一般沒受過畫線訓練的都是這樣的線條,但紅色線在文字一旁就讓他有一直有以前在學校跟著老師畫重點唸書的感覺,應該是他慣用的極細原子筆,0.3mm系列的日本蜻蜓牌,他說過他喜歡這種纖細的筆,寫起字來輕盈許多,像可以飛起來一樣。

他繼續讀下去:
昨天午前阿堯從耗弱無息中醒來。我說的醒,是他只剩下兩個窟窿的眼睛漸漸汪出水光,聚攏成一淺泉,夠把我映照其上,於是他也看到了我。我守候這一刻過久過長,屏氣凝神,好怕一點呼吸把它吹散。……
好美。
他也覺得,這種紅線搭著文字讀起來也像以前作文課老師會把佳句圈起來一樣,他想到以前他的作文本子常被老師圈的滿江紅,那是他喜歡的課堂,常常是兩個小時,老師只在黑板上寫下寥寥幾字當作題目:「我的母親」、「我的志願」、「我最喜歡的一首歌」......,剩下的就是自己發揮,從自己身體透過腦透過經驗,再透過筆寫下來,他喜歡這種不用上課的課,老師消失了,剩下自己跟自己的世界,通常是真實經驗的世界跟自己;只是寫字,一個字一個字結合成一個句子,一個段落,最後成為一個什麼(端看題目是什麼),可能是一個發生過的事,或一個想法、或一種想像,一種書寫,手、筆跟紙產生的想法,像是一種說話,無聲的說話。也像跟自己說話,自己寫出來的文字,又讓自己讀進去的對話。有點自己跟自己對話的意味在。但隱隱也像有個讀者,消失又出現的人--某個讀者--最後用紅筆畫線,在最末填上想法的讀者。
他看不見但存在的讀者。

現在他讀著他畫的線的文字,一種似他非他的文字痕跡,這是他的想法嗎?還是他喜歡的部分呢?他繼續跟著紅線讀,紅線跳了好幾段落,並不連續:
九○年阿堯感冒消瘦去檢查,果然得病。八八年就有了的,彼時他在紐約和舊金山。對象是誰,不復記憶。服AZT 七個月,掉發,厭食,嘔吐。停止用藥後病情還可穩定,胃口稍有。
……阿堯的體力,已不能費辭,久了,只吐單字,我則永遠曉得他要講什麼的幫他完成章句。
病後他甚少下樓,……
他自稱一縷芳魂。從屋裏欲到外面,手握在門把上,半天,連擰轉門把一下的力量也沒有。我知他很虛弱,不知虛弱至此。
他翻著書頁,書裡幾乎是孱弱的描述。
他想著當時他讀這本書是知道自己感染時才讀的?而且,他發現被紅線標註都是關於阿堯的描述,全然關注一個人(還是同名字的主角)的標注,讓他有種不安的感覺,有種指涉未來跟自己的意味在,他當時讀這本書時這麼陰鬱嗎?
他想著當時應該是有感覺他很難過,少話,安靜,早睡,早起,但他沒想到他這麼纖細,善感,這是他以前很少表達過的。
他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他一陣鼻酸。
……我做他的拐杖走經院子,穿越僻靜馬路即公園河堤。他三步一停,眼皮都不能始起,眼觀鼻,鼻觀心,奮勉行路。忽然櫻花落了滿身,他閉氣不動,集中意志護持住形骸不至於潰散,全部人只剩下用力抿成一條線的嘴巴。我不敢碰觸,陪他拄立。……
……阿堯說,我想,我們掉進了鼠路。
那裏,死人遺失了它的骸骨,我默念。艾略特的荒原詩句,吾等年少最愛。
……我撫視阿堯口部和腕上像瘀傷的一斑斑褐青,藍紫,卡波西氏肉瘤,會蝕人臟腑,亦使淋巴結腫大。我歎,阿堯,你還是不救贖的。
阿堯說,救贖是更大的諉過。
他想著他們討論過的救贖。
他說:那是西方的觀念,我們沒有這種想法。
他說:但你不覺得人人都需要救贖?
他說:我不覺得。從文字就知道的,我們中文沒有這種字眼,我們文化裡中沒這種思考。
他說:現在有這種字眼了。
他想起他喜歡跟他爭辯。老是喜歡站在他對立面,他喜歡善他就喜歡惡,他相信罪他便相信寬恕,他喜歡夏天他便喜歡冬天,他喜歡白天他便喜歡黑夜。他們老是爭的面紅耳赤的,朋友眼中看起來激烈的像是在爭吵,但他們彼此覺得是一種討論。
他常問他說:是嗎?
他常說:不是嗎?

他一陣風的回到他房間。
他從客廳走到床邊,笑笑著說他希望他幫他拍照,他剪了一頭極短髮,大概是預先想好的,連相機相機都拿準備好了給他。他脫了上衣,露出胸膛,雙手放在腰背後,站在牆邊,拍了幾張照片後,他脫了身上的短褲,光著腳,剩下一件白色的內褲,動作流暢的像是一切已經醞釀很久了。
他說:今天是怎樣?
他沒有回答。
在一陣沈默中,他又問他:為什麼要拍?他才說話。他說是想留個記錄,趁現在身體還健康,還不消瘦。還沒有卡波西氏瘤什麼的。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他說卡波西氏瘤,他告訴他,他記得在書裡讀過卡波西是西方人比較容易得到的病症,但他回說,cd4少到一定程度的人都一樣。生活這麼久,他第一次真正感覺自己很不了解他,充滿灰暗,像走進沒有出口的隧道裡。
幫他拍照的時刻讓他一直覺得彆扭,氣氛太詭異了,充滿著他所不知道的狀態,反倒是站在鏡頭前的他坦坦蕩蕩的,瞇者眼睛看著他拍下他。他把燈關的暗暗的,只留著床邊的那盞。照片上他一個人站在白色的牆邊,臉微微的抬起來,露出好看的下巴線條,黃色的燈光從床邊照過來,陰影落在肩膀跟背後的牆上。
他跟他一起從相機螢幕看剛拍的照片,他選了一張說希望這照片他可以好好幫他保留。
他聽了之後眼睛紅了。他知道他想用這個樣子一直活著。他告訴他說:你會好好的。
他只小聲輕輕的回他說:你怎麼會說這種話。

接著幾頁,紅線幾乎消失了,他又翻過一頁。紅色的註記才出現:
……。他的身體,他再不能了。
……媽媽娓娓跟我們引述新約章節的時候,阿堯撞開窗伸手出去抓花吃。冷空氣灌進屋來,料峭春寒,我上去掩窗,見阿堯死灰臉,一唇淡黃花粉,哆嗦著嚼花。深夜玻璃窗上的景物,花靜人白。阿堯無聲沉人昏倦,緊蹙的面容割傷我心。
……我已目睹日落,人們尚期待日出。
……阿堯,已經不在了。
最後的五個字。「已經不在了。」已經不是用紅筆在一旁畫線,幾乎是用紅筆圈起來的很多次的。讓這句子,在書頁裡更凸顯出來。此後,註記的線條也停在這幾個字「已經不在了。」之後,便消失了。
他不喜歡這種調子,中文世界感染HIV都太幽暗灰澀的(他讀過的)。都太在意生老病死,生離死別了,但為什麼生老病死生離死別就有種沈重的感覺,那文字念起來純齒音明明都清楚分明,輕快輕盈。他也希望有這種如跳躍過墓碑輕盈般的故事,他記得他在某本書裡讀過這種對抗沈重死亡的句子。
所以比起來,他還是比較喜歡他現在讀的〈已婚男人〉,美國人跟法國人的故事。讀起來輕鬆明亮,主角奧思汀跟居里安都是優雅的男人,即使都是感染者,描述的生活仍舊如常的生活,注重生活、飲食,修養良好,有美好的品味,像正常人一樣。
而且,他特別喜歡已婚這個字眼,這是以前他常對他掛在嘴邊的字眼,我已婚了。像是某種事情已經完成的語氣,帶著驕傲的。他這樣的態度也讓他有安全感,那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嗎?安全安穩的狀態,他一直默默對他付出的東西。
他問自己:已經有了一切,為什麼彼此仍不知滿足呢?
房間空氣安靜的幾乎沒有聲音回答這個提問,太安靜了,平常他還會放一點音樂的。他躺在床上,看牆上的時鐘指針移動,連秒針移動的聲音都沒有,那為什麼他會覺得這個房間充滿著聲音呢?
時間已經是午夜了。通常已經是他該睡的時間了,但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睡不著,他回想今天有喝過多的咖啡嗎?還是傍晚喝的茶葉的問題?他腦子一直確認一些細節。
他從床的一邊翻到另一邊,原本不是他的位置的那一邊。睡不著三個字眼一直盤踞在他腦子裡。他翻來覆去,想睡卻睡不著。
但週末的晚上,確實是可以晚點睡的。他坐了起來,靠著床背,打開書,又闔上,已經沒有一絲想讀點東西的念頭了,他一直想著他,他的臉、嘴巴、說話的聲音,笑起來的樣子。
他一直想著他。他一切好嗎?
房間太安靜了,更正,房間的這一切也出現太多聲音了。
他睡不著,再也睡不著了。
他決定去一個地方。暫時離開這一切,遠離一切的地方。反正明天不需要上班工作。






2010年7月11日 星期日

同類-09-屁股

09 屁股



大概是接近正午了,因為阿山肚子感覺到飢餓,而且折返醫院中庭時陽光越來越刺眼,光線轉眼已經移動到椅子邊,簷下可以遮蔭的陰影縮短了,椅子都空了。
以前醫院這種地方 ,阿山是很少來的。也沒有人喜歡來這種地方,生病、死亡的味道太強烈了。阿山記得他還跟父母說過喜歡來醫院探望病人的話,因為一到醫院總是會有平時難得吃到的水果(高級的水梨、進口的大蘋果)可以吃,他不知道為什麼父母不喜歡這裡,現在他知道了,來這種總是意味著病痛的發生。
他確實有個毛病在他身體裡,這讓他現在已經熟悉醫院的各個地方了,大廳、中庭、候診間、藥局、餐廳、便利店、書局。他腦中已經自然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醫院的地圖。正面的,屬於就診的地圖。而非服務的,醫師護士職員的醫院地圖。
他上樓直走左轉右轉。他抵達二樓。
候診室灰色的塑膠椅一排一排空盪盪的蔓延到走道上,Vin跟著幾個男男女女錯落的坐在其中,他揪著臉閉著眼睛,一隻手揉著屁股,阿山遠遠走來看到Vin的身形,他不用看到Vin表情,就可以感受到他強烈疼痛感。疼痛是有意義的,至少讓人知道自己仍是活著的。
阿山猜Vin剛剛一定是哭過了,他讀過文章寫過盤林西尼的痛感是人身體可以感受的最強等級的,透過細菌吞噬細菌治療的醫療方式。聽起來像是以毒攻毒的方法。對此他興趣滿滿,一股黑魔法味道環繞其中。有種理性醫學的矛盾迷人之處。

他走到Vin身旁。候診間外的的樹影因風搖動,隔著窗子仍隱約可以聽到夏天昆蟲的嘶喊的聲音,「你還好嗎?」他說。
Vin張開眼睛,露出兔子才有的紅色的眼睛。他看起來不大好,Vin一般時候是不會顯露出這種狀態的,充滿無助舉白旗投降的樣貌。阿山舉起雙手,抱了一下Vin,空出一個位置讓vin的頭埋在阿山肚子裡。
Vin哭了出來,阿山身體感覺的到。
哭泣會否使情況更壞呢?阿山深感如此。至少目前為止,一旁幾個男男女女雖然安靜的在候診間等著號碼,但他們也不時轉過頭偷偷觀察他們兩個。哭泣吸引人們的目光,至少表達了與眾不同的狀態。發出一種釋放的訊息:哀傷的、難過的、痛楚的、功能的,或者戲劇的,有時甚至會分不清楚眼淚為何而流。
Vin在哭什麼呢?阿山用手拍著Vin的背安慰著他。他突然想到他父母以前常說阿山從媽媽肚子裡出來時,是安安靜靜的。整個產房都急瘋了,嬰兒是不應該用沈默來面對出世的,護士急著抓著他的腳,頭朝下朝他屁股打了幾下,他才哇哇的哭出來,而且還在醫師護士面前尿了尿。他們老是喜歡取笑阿山尿尿的事情。
為什麼出生要哭呢?他問他母親。因為哭了才能呼吸,才能活下來阿。母親說。雖然我們不喜歡歡哭泣,但偶爾會需要它。
什麼時候會需要呢?他問。他總有一股問到底的精神。
生老病死,快樂悲傷都用的到阿,母親一邊說,一邊捏阿山的臉。她要是不希望小孩子再問下去的,就會這麼做。


阿山想到,以往都是Vin安慰他的要面對疾病的。哭喪著臉的總是阿山,他們會坐在古蹟旁的露天小酒館、某間連鎖餐廳、百貨公司下的美食街、東區巷口的小小咖啡店講話談天殺時間。Vin會模仿宗教大師語氣,像開示一樣的說出簡短卻安慰人心的句子,而且把阿山逗的笑的肚子痛。
他會用緩緩的語氣說出格言:面對它處理它接受它放下它。
或用低沉的語氣說出一些想法:既然已經感染了就面對它。
或用提高音量的語氣說一些感嘆句子:活 在 當 下 阿。
或用事不關己的語氣提醒:定時吃藥控制而已。沒什麼的。
或用感性的語氣說一些世界事物:我們都從無來,終將回歸無去。
或用教堂裡會出現的宏偉的語氣告誡:每個人都會死。
或用泰然的語氣說:天堂近了。
或者阿山仍處在牛角尖時,Vin會用另一種尖刻的語言刺激他:你想死還沒那麼容易。
可是阿山仍不時有想死的念頭,Vin也偶爾會耐住性子跟他討論起死亡的可能方式:意外的墜樓(具說死的樣貌會像蕃茄炒蛋)、跳海(但阿山會游泳,他可能要學屈原綁起石頭或鉛塊才有辦法死去)、喝農藥(喉嚨會很燒開,失敗的話還要洗胃與食道重建)、吃老鼠藥(毒性夠嗎?)、上吊(醜!)、燒炭(蠢!)......。Vin會起他知道的例子:誰誰誰以為自己快死了,刷了一堆卡,享受生命,最後卻發現自己怎麼還沒死,真認真討論起來,才發現自己身邊沒幾個真的去死的成的朋友的例子,頂多是把自己搞成半死不活的樣子。半死不活,聽起來更慘。
又或者Vin會偶爾在聚餐時送阿山一些他讀過覺得具有療癒效果的音樂或書。〈金剛經〉、〈聖經〉、〈可蘭經〉,一副你死後想去哪裡,任君選擇的態度,又或者有時是香水,Vin覺得美好的味道甚至有更好的療效,YSL、BOSS、A&F、CHNEL、CK、issey miyake、dunhill、Prada,前味中味後味,佛手柑、葡萄柚、微酸青蘋果、西西里柑橘、突尼西業澄花、西西里島檸檬葉、檀木、綠色紫丁香、紫藤、綠茶、蜜桃花、紅牡丹、中國桂花、黎巴嫩白西洋杉、甜麝香、琥珀,這讓阿山有點疑問。我有那麼臭嗎?有一次他問Vin。Vin則不正經的回答:你不知道嗎?死亡味道這麼重。
Vin的這種話語對阿山來說也種是提醒,一面是溫柔,一面是殘酷。
Vin當初是怎樣幫他渡過那一段黑暗時刻的?他想著那段時光,就會感到一陣憂傷,Vin時而化身星座占星師、法師、塔羅牌巫師、心靈導師、芳療師,身份變化的像千面女郎一樣忙碌的陪伴他照顧他。他轉過頭去,看見他跟Vin映在候診間窗子的影子。一旁的旁人眾目睽睽的看著他們。此刻是阿山在照顧Vin,風水輪流轉。

究竟是因為Vin的哭泣吸引人的目光?還是因為兩個男的在公眾場所的行為讓人側目?阿山此時也管不了那麼多,他感覺到眾人目光在他們兩人身體上掃射。他只能輕拍Vin,像安撫失控的小孩哭泣一樣。並且想像這一切都是一件正常的事,這也確實是一件正常的事。擁抱、撫慰、哭泣,只是加上了性別,男性跟男性,便似乎沒有太多人這麼認為這是妥當的事情。
漸漸的,Vin的身體和緩了,如同雨下過後,漸漸放晴。Vin慢慢的躬直了身體,用阿山給他的面紙擦了擦眼淚。他抬頭看了阿山一下。
「你還好吧。」阿山問他之後,Vin表情哀戚,大概是有點難為情,他憋著嘴巴卻笑了出來。「痛死我了,屁股都快融掉了。」Vin說。
「應該好多了吧?」阿山說,「你要不要看一下四周,我可能要準備辦移民了。」阿山取笑他的眼淚。而且太多人看到他抱著他哭了。一個男的埋在另一個男的肚子裡哭。太丟臉了。
「對不起。」Vin說。
「跟我說什麼對不起。」阿喃喃回答。「而且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2010年7月4日 星期日

同類-七、三溫暖

七、三溫暖



因為百葉窗不夠密合的關係,他的房間仍然透進一點點窗外夜晚的光線。一陣風從窗子縫隙吹進房子裡,他躺在床上,才感覺到舒適,意識就突然被大腦召回。

他在做夢,夢見自己醒著。
他夢見他打開門,走進房子,不是這個改裝過已經變形的房子,是他跟他一起住的房子,真正有著三房兩廳的房子,他們稱之的家。他赤著腳走進客廳,電視是打開的(應該是他又忘記關掉電視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他聽不到電視裡的聲音。他看見他從房間走出來,白色削肩背心,四角短褲露出大腿小腿,他微笑看著他嘴巴開合動了一動,應該是在說:這麼晚回來? 他閉著眼睛哭了,因為他清楚自己不是醒著,他走到他們的房間,他已經坐在床上一邊唸著他的書等一邊他入睡,他對他招手,嘴巴開合動了一動:應該是在問他:要睡了嗎?
以前他就都是這樣等他一起入睡的。他一直記得這個圖像,他坐在床上開著床邊的小黃燈,背後墊著枕頭,低著頭,靜靜的讀著某本書。
他走過去坐在床沿邊,碰了他頭髮一下。他知道他是在睡夢中。因為他此刻醒了,真真確確的張開眼睛醒了,他感覺到,他的背正躺的這個單人的床墊有點太硬。
他懷念起以前睡的柔暖又堅硬的床墊,雙人的。IKEA買的。
買的時候店員還告訴他們床墊保固期有二十五年,他記得他還笑著對他說:有人會睡同一張床這麼久嗎?超過四分之一的生命時間。他們一致覺得這種保證有點太古典。
他卻希望永遠永遠永遠可以躺在他旁邊,他的右手可以一直輕輕碰著他左手,然後靜靜的睡著。

現在他一個人躺著,被夜晚包圍著。房間裡失去光線的空氣圍繞在他身邊,完全看不見的景深,在他周圍往外開展出去,像他偶爾會出沒的三溫暖暗房,既使睜開眼睛也無法看到一絲絲光線跟畫面,他環顧四週,總覺得有個看不見的人,躲在黑暗裡,在看著他。
然後,有個手觸摸了他,先是手背碰手背,往上摸了肩膀,胸口,跨下。溫熱有點潮濕觸感往他嘴唇過來,親嘴是一種禁忌,他會別了頭過去,讓那個黑暗出現的嘴、鼻子、剛剃過又生長出來的鬍子、手,往他敞開的身體另一邊過去。
那人可能不僅有兩隻手,第三隻手也許握住他的手,往上拉起他手,透過他的手掌可以感覺到傳來了某種溫度,或一張嘴舔著咬著他的胸口,第二張嘴吃了他正變化的身體,他在黑暗中被打開,吸允,吞下。
他喉嚨可能會因此發出一些聲音「阿。」、「恩。」,或是張開輕聲嘴說出一些「來。」、「是。」的一些毫無意義的文字。跟往常一樣,他知道有個人在聽。也許是眼前,或某個躲在黑暗角落的人會拉長耳朵在聽。聆聽。
他們這些聽者可能是欣喜狂歡的。可能是寂寞的。因為聆聽的人往往不只是自己,所以很難清楚聆聽者的反應會是開心還是悲傷的。
黑暗也有強化一切的效果,黑暗讓人的身體消失一切,讓他不是他,卻又隱隱發出訊息,身體又會接受這一切細微的訊息,像小耳朵接受不知道從何發出來的外空衛星訊號。
一切都從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來,又回到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但是,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他思緒凌亂不堪,像抽屜都打開了卻找不到自己要的東西。一定是不少白色粉末、藥片、小藥丸的東西讓他的腦子的時鐘亂了秩序。他難以確定是什麼時間點了,是那一年的爭吵之後?還是那一年他們彼此忙碌之後?他開始如偏離軌道的星球一樣,離原本的世界越離越遠。
他是怎麼會出現在那麼多人的一個小小房子裡?網路?還是他那個流連歡場的朋友邀請他的?他只記得房間人影走動扭動,聲音此起彼落的難以忘記,如今影像都像聲音被關掉一樣的播放著,音樂很強,低音貝斯一拍一拍的節奏都震動著他的身體胸口。
這些人都從他們自己故事的哪一個點因緣際會來到這裡的?
他以為一切都把持的住,都會在控制之下。但是在第幾次的謹慎經驗後,開始真正迷茫的?他記得看過一個個身體,記得又忘記一個個來去的名字,他們名字跟身體幾近雷同一致的沒有辨識感,幾乎是短髮,幾乎是乾淨的臉,幾乎是精心雕琢的健身房身材,幾乎是整理過接近目前廣告海報的穿著,幾乎是唸過就忘記的名字:阿海、阿山、阿誠、阿國、阿青、阿明、阿狗、阿貓、小黃、小鐘、小飛、小五、小四、小三、SAM、JASON、MARK、JIMY、SEAN、JOHN、KEN、BEN、KENGE、,可以是這個,也可以是那個,難以感覺到那名字跟他們自己產生的關連,但總是只是認識一天、一個下午、一個晚上也很難了解更多。
他記得好像有一次恍惚中,眼前畫面忽隱忽現,雜訊,過了多久,他才張開眼睛又看到身邊的椅子,床,天花板,最後才是窗子。煙味,空氣不流暢帶著汗水溫度的和著細菌發酵的味道,甚至隱約有一股排泄穢物的味道,他身體發熱的躺在潮濕黏膩的幾張床併在一起的房間裡多久了?他分不清楚是白天黑夜。
他走去一間廁所沖洗。鏡子裡他穿了一件自己陌生的T-shirt離開。
他回到他們的房子裡,一次一次裝作一切如舊的樣子,在客廳看電視等他下班(或加班或出差)回來。
回來了。他說。
他則總是對他說了點什麼事情或招呼之後,就脫了衣服洗澡去了。他大概是從去年(還是前年)變的跟過去不一樣的,他也分不清楚是自己是先不一樣還是他先不一樣的。
當然,他也分不清楚這一切是他自己搞砸的,還是他讓他搞砸的。也許搞不清楚一切脈絡對他是更好的。

他又翻了一次身,單人床真的太小了。
他面朝下睡著。希望自己盡快入睡。他默數著1、2、3、4,......希望自己平復、穩定的像數字一樣有規則可循,可以規律並有秩序下來。
1、2、3、4、5、6、7、8......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他真心希望這一切是一個他剛做的夢,或者只是從某個人嘴裡講述的故事,不是他自己的。他也需要這樣想,只有把這故事當作只是一個故事,一個別人的故事才能讓他感到希望,而不沮喪。他也才不會覺得自己是低賤的動物。
如果這是一個夢,他將能在這個夢結束之後,輕易的開始一個屬於自己原本的真實生活,接續過去的,符合他期待的。或者,如果這只是一個故事,他也將有能力改變一些小小細節,讓故事最後的結局符合他要的。皆大歡喜的那種。
可是這卻不是一個故事,是一個記錄。隨著他們發生的事情記述下來的紀錄。他用一個旁觀者個角度記錄下來的紀錄,他身體可以像鳥一樣飛在空中,眼睛可以像X光一樣透視房子。紀錄,書寫,更正確來說是「敲下」,不是用手拿著筆書寫的那種,是用手、手指尖敲下鍵盤的記錄。記錄者成為無關、旁觀的第三者,記錄「他」的一個故事。像學校研究論文所學的課程一樣,他(或她或它),這個或那個;不是,僅只有,第三人稱。
指稱他,等於把發生的一切,移轉給他。一個不具名的他。千萬個他。
他。
別人的故事。永遠發生在遠方的故事。
可是這無濟於事,因為也還是可以是他。





2010年6月28日 星期一

同類-08-企鵝

08-企鵝



醫院樓下餐廳播放的電視新聞指出溫度不斷攀升,但挑戰歷史紀錄的新聞似乎不大有人會真正在意,那些消息都太遙遠了,聽起來永遠都像是遠方遠方的消息,跟自己無關的。大概只能像以前的戰爭一樣,真要等到自己的房子被轟炸了,毀壞了,才會真正有感覺到這個世界正在改變。
不斷創下歷史紀錄的也不只溫度一個項目,這些所有創新高的消息都令人焦慮卻又跟興奮,溫度、石油、房價、股市、黃金、失業率、二氧化碳排放量......。新聞主撥也是一副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的語氣。
真正能感受到跟自己有關的大概是溫度是這個項目,每到夏天,身體、皮膚、汗水都不斷提出警告訊息告訴大腦。熱、熱、熱。

往往入夏後,阿山住的這個城市路上便幾乎曬的使人無法久留在戶外,樹太少了,一年比一年嚴重,都市的水泥柏油地面越來越多的吸收熱氣,又放出溫度,熱上加熱。為了躲避炎熱,人幾乎都跟蟲跟動物一樣躲在房子裡,房子檔掉太陽直射的光線,溫度仍持續的滲進水泥體內,幾乎可以感覺到水泥的房子就像硬化的海綿體,吸著空氣輻射熱能。
有誰能在盛夏住在這種吸熱的房子裡呢?聰明的人類為了維持舒適的溫度,用了更冷更強的冷氣空調來降低溫度,戶外新鮮空氣被空調機器抽入室內,降溫後吹進室內,使用後污染溫暖空氣又排出戶外,城市外部不停雪上加霜的吸收房子內排出來人們不要廢棄與室內溫度。
破洞的的臭氧層底層還沒修補好,又因此增生了一層室內排出的二氧化碳的罩子。要是從外太空往地球看,肯定可以隱約看到一股灰色混濁的氣體包覆地球,它們把地球內部溫度緊緊吸附包裹,太陽光又持續射進地球內部,熱又加上熱,都市的溫度怎麼能不更熱呢?

阿山在醫院裡卻感受不到戶外,才剛入夏的炎熱溫度,基於公共醫療安全之類的理由,醫院空氣的溫度、濕度、co2、含氧量……都是嚴密控制的,這讓醫院的舒適溫度(甚至有點過低的),有一股正當理由存在著,為了生命。人類的偉大的生命。
他領完藥之後回到醫院大廳,一邊走一邊試著回想醫生剛剛跟他說的血液裡檢測出來的cd4跟HIV病毒量數字,到底是兩萬多?還是兩千多呢?
病毒量的多少,對他來說,最大的意義在於雞尾酒的治療效果,當身體的檢測病毒量越低時,意味著藥物效力越好,病毒量越低,也意味著身體的抵抗力軍隊將會越強壯,遭受HIV病毒的攻擊的數量越少,身體伺機感染的可能就越低。反之,血液裡的病毒量越高則意味著藥物對病毒控制的失效,病毒在血液裡找到了天堂。它們將不停的攻擊宿主身體的防禦細胞,複製、壯大,得到勝利,在寄宿的身體被破壞殆盡同時,自己也將走入死胡同,它們跟人類性格一樣,畫地盤,攻城掠地,不懂節制。

阿山有時會很羨慕Vin幾乎測不到病毒量的數據。
你病毒量多少?阿山會問Vin檢查結果。
報告說測不到。Vin說。
測不到?意思是沒有有病毒了?阿山問。
意思是幾乎沒有,但還是有,只是病毒量少到目前的儀器測不出來了。Vin解釋。
這麼厲害。
你也可以的。
但阿山的病毒量控制的不像Vin完美,他開始服藥後,病毒量曾經一度下降的很快,然後到一定數量後,就停滯不前了。
這凸顯了Vin的治療狀態優秀於阿山來說,像是他以前功課總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同學。
「測不到」這字眼,阿山聽起來總有一種痊癒的想像在裡面。

但其實不然,「測不到」是跟檢測的機器等級有關,撤不到病毒其實仍是有極微量HIV病毒在身上,並且仍對感染者的cd4攻擊。這是阿山問醫師得到的答案。
重點是維持身體防禦細胞的數量,醫師說,這也是我們關注cd4/cd8的原因。
聽起來有點令人沮喪,像是病毒永遠在身體裡。
你就當作是慢性病就好,醫師說。像高血壓、糖尿病都是慢性病。
我寧願是糖尿病。
糖尿病嚴重的話要截肢的。醫師說。
高血壓呢?
失明、癱瘓、腎衰竭。嚴重的話。


阿山領完藥後,撥電話給Vin。Vin應該打完針了?Vin卻沒接電話。
他還沒結束?
Vin在疾病這方面也一向表現的比阿山勇敢及坦承的。
是Vin先告訴阿山他感染的事。阿山記得曾經問Vin為什麼會想要告訴他感染的事,Vin回答說因為阿山是他的朋友。
阿山知道Vin是當阿山是他好友,才會告訴他的,感染HIV這種事情是很難啟齒的,這是櫃子裡的櫃子的事情。一般人總是習慣用一個人罹患的疾病,再來評斷這個人,而不是關注疾病本身所需要的醫療處置。
阿山也考慮了好幾天,才告訴Vin他感染的事情,這也是個管師建議他的,他需要多一點朋友的支持。
他們那天在一間老咖啡店躲太陽,殺時間。那天氣溫最高溫破了24年來當月的最高紀錄,樹上的蟬發出之~之~之~的嘹亮聲音。行道樹遮著已經旅行幾光年的古老光線,閃著逆光的光芒。
蟬聲好吵。阿山先隨口開啟話題。
有點同情心好嗎?他們快死了。Vin笑著說
他們選了個靠窗的位子,方便他們欣賞街上行人往來的短褲小腿。
我知道他們活不久,小時候在自然課就念過了,他們是在求偶。阿山說
是死前的性愛。Vin說,他那陣子感情世界有點不順利。
那也不用叫的那麼大聲,他們應該都有重聽。阿山說。
阿山看著窗外的風景,一位服務生走過來問他們要喝點什麼。
阿山示意他等一下再來。
要喝曼巴?還是招牌?Vin翻著MENU問阿山。曼巴咖啡是這間咖啡店的招牌。
阿山選了冰咖啡。窗外的蟬聲還是很大。
阿山看了服務生一下,服務生很盡責的又走了過來。
Vin繼續說蟬的話題,你會不會覺得他們一生很好笑?從卵到羽化成蟲,到現在花了五六年,好不容易從泥土爬出來這個世界,但他們叫個五六天就要死了。
他們會先交配,生產。生下後代子孫才死。阿山表現出常識,向Vin解釋。
但還是死。Vin說。而且還是一夜、或頂多兩夜情之後。
他們向服務生點了兩杯冰咖啡。

有件事要跟你說。阿山說。
什麼?Vin身體往沙發靠了下來。
阿山身體傾向Vin說,過來一點拉。
他壓低音量,又頓了一下才說:前陣子,我也知道我感染了H。
阿山像出櫃一樣。但心情平靜。
Vin一副驚訝的樣子問他:「還好嗎?」、「有沒有就醫?」、「何時知道的?」、「是誰?」這些問題。事後阿山回想這件事的經過細節,覺得Vin應該早知道他生病的事情,Vin會告訴他感染的事情,是為了讓他能夠有勇氣告訴Vin自己也是感染者。他甚至沒問他確不確定?這種問題。
你是不是早知道我生病了?阿山有次問Vin。
看你那死樣子,誰不知道你生病了。

他信步走到醫院地下室。
醫院地下室商店街應有盡有,餐廳、咖啡店、書店、服飾店、自助式藥局、便利店,逛起來像是地鐵的商店街,已不像在醫院裡面。他走到便利店買了報紙,走到咖啡店櫃臺,一個看起來還是學生的男生站在櫃臺裡另一邊。
「您好,今天要喝點什麼?」男孩笑著問。
阿山看了MENU之後說:「拿鐵,大的。」
「冰的熱的呢?」男孩問他。
「熱的。」他想起他最近喝冰牛奶有點腹瀉的問題。
「先生你點的是大杯熱拿鐵,一共是110元」男孩覆述一次剛剛阿山的飲料,阿山注意他的衣服名牌上寫的英文名字跟他一樣。
「請問您貴姓呢?」男孩問,他一手拿紙杯一手拿筆示意要用姓氏作杯子的記號。
阿山一度有點猶豫,然後緩緩吐出他的姓:「陳。」
自從感染後,阿山身體多了一種害怕對方知道他是感染者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的那種感覺常會在對方問他姓名時浮現出來,像是被看穿什麼事情一樣。
這也是阿山介意的問題,他常會問Vin,我看的出來嗎?

阿山找了個靠近樓梯的位置坐下來。
咖啡店正播著即興的小喇叭演奏,聽起來像是John Coltrane。隔壁餐廳電視無聲播放著動物頻道,畫面是冰山一個個崩解融化的畫面,以及北極熊走在上面搖搖欲墜的冰壁上。
他換一了個看清楚電視一點的位置。北極熊不見了,畫面是一片冷冽的白色冰山,及靛藍色的水面,一隻小企鵝站在水面的碎冰塊上,海狗(還是海獅)從水面一次又一次的游上來的攻擊企鵝,畫面搖晃,冰塊禁不起多次的撞擊裂成三塊,小企鵝在搖晃中掉落到水裡,又拼命左右划水,企圖再爬回冰塊上。生死攸關的時刻。
加油,小企鵝。
加油,小企鵝。

突然。一陣黑影閃過,水花濺到攝影機上,冰塊碎成小碎片飄在水面上,水面上下晃動,一隻海狗似乎咬住某個黑黑的身體,水面流出紅色的液體。阿山默默不語的看著自然生態在電視演出,一如記錄者在南極一角架著攝影機,目睹這一切發生。為什麼他們不去解救小企鵝呢?而只是用攝影機拍下這一切食物鏈的關係呢?
他有一股厭惡這種旁觀的態度,雖然他也知道面對自然的這一切,他太渺小了。他喝著熱咖啡,穿起預先準備的襯衫,醫院空調太強了。他太生氣了,決定喝完咖啡要立刻去申訴醫院冷氣過度空調的問題,這將會使企鵝失去棲地而導致滅亡。然後他可以想像他的申訴字條會被當作神經病,揉進垃圾桶裡面去。那種離他們太遠的故事,永遠都要發生在身上了才會真的有感受。他環顧四周,有幾個人也同樣穿上薄外套。

電話響了。
阿山看了看手機螢幕,Vin撥過來的。
「喂,」
「喂,你在哪?」Vin說話。
「地下室的starbucks,」阿山說:「你好了?」
「我剛打完兩針,快死了。」Vin說,聲音有點虛弱:「腿都快斷了一會還要批價、領藥。」
「這麼慘?」阿山說:「我去找你好了,你在哪?」
「在剛二樓診間對面。」





2010年6月21日 星期一

同類-六、主臥室

六、主臥室



他房間是主臥室,原本兩個人生活的空間現在只剩他一個人,空間大了,牆邊已經開始堆起讀過不要的過期雜誌。臥室、廁所隨處仍有個成雙的物件:一藍一白的牙刷,一大一小的拖鞋能擺在床邊,兩把刮鬍刀還整齊放在洗手台櫃子裡,他仍可以隱隱約約,如某種視覺殘影,聞到一股刺鼻的汗味,也混合著沐浴乳的潔淨氣味和他身體體溫揮發出來的香水味。似乎在浴室也看到某種記憶,隔著簾子沖洗的身體輪廓,穿著露出腿的四角褲,或者圍著白色浴巾露出胸口。蓮蓬頭花灑灑下的水,讓一個或兩個身體、肩膀、手臂、腿,彼此清洗觸碰,各種旁人勿近的領域,在此彼此交疊在一起,一個身體劃過一個身體。
他們可能會躺在床上,擁抱,睡著。或者就是躺著,看書,聽音樂。另一個人在角落剪指甲,或打開窗子澆水,照顧窗台前的薄荷。
但如今那些都已經是屬於過去的時光。消逝難以回復的。
他此刻自己躺在床上,雙人床。房間正播放的曲子是日文的。弦樂編制的前奏後,是簡單的鋼琴聲音和著男生憂鬱傷感的聲音唱出歌詞:

生きてることが辛いなら いっそ小さく死ねばいい
恋人と親は悲しむが 三日と経てば元通り
気が付きゃみんな年取って 同じとこに行くのだから

他是聽不懂也看不懂日文的,但曲子某個地方聽久了,他也會像是懂得日文一樣跟著曲調、演唱著哼起歌詞。真正懂日文的人就知道他的發音跟重音位置都不對,這應該是一首哀傷又有一點光亮的曲子,他唱起來卻成了奇怪的語調。但他不以為意,當他唱著歌詞時,他是不了解正發出的聲音指涉的是什麼意思,他只是循著曲子的音階發出類似日文的音,唱給自己,真正讓他產生意義的是CD這個物件與他連結的記憶。
他任思緒移動。
CD是他們一起在日本買的,他記得那時他們穿著厚厚的外套,冬天,東京難得的大雪,交通都癱了,第一次遇雪,清晨一早就興奮的出門亂走,都市被雪覆蓋成的一片空白,這是他們城市沒有過的景象,白色的雪花從空中飄下來,嘴巴呼出白白的霧氣,腳印在雪地留下經過的足跡,像走在電影裡。室外的溫度不算低,但東京都的室內暖氣全都開太強了,那種乾燥悶熱還令人記憶猶新,從室外打開門一走進室內,熱氣從四面八方迎面而來,在銀座的百貨公司看名產裡時,兩個人還了流鼻血,日本貴婦花容失色匆忙的講著他們聽不懂的日文找來服務人員,差一點就被送到百貨公司醫護室裡。
他們第一次冬天到東京旅行,不曉得室內外溫差這麼大,應該穿方便穿脫的外套而非厚重的,他記得一路上只要走進室內,他就一直跟他說:「好熱喔,好熱喔。」加上先前在百貨店發生的窘態,兩個人幾乎不敢走進熱烘烘的室內,錯過了許多ZARA、MUJI、UNIQLO、GAP的換季拍賣,只有經過每一間唱片行仍一定會想要進去逛,唱片太齊全了,巴哈的賦格、蕭邦的練習曲、舒伯特的冬之旅、莫札特的安魂曲、李查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什麼世界各地的錄音,奇妙版本都會找的到,買瘋了。
他跟他循著JR山手線繞圈圈,一路流連在澀谷、新宿、原宿、池袋的這些連鎖唱片行,結帳時一張海報總放的很大掛在帳櫃臺後面一直吸引他的眼睛。海報是模仿小孩子筆觸的風格,空白乾淨的構圖畫面,有點像他們這幾天的景色,看不到另一邊的半座荷葉蓮花池、一棵葉子掉光樹冠被構圖切掉的樹,以及一個切了一半的房子,各佔據海報白色空無的背景角落,留白的畫面佔了很大的比例,房子、樹跟池子都被構圖切掉一大半,且放置在角落顯的非常孤單,仔細看房子窗子裡還有一個人在窗口,另一半的窗子也被畫面切開了。
為什麼小孩子的筆觸,會讓事物更顯的憂傷呢?他是因為喜歡專輯封面而買了這專輯(他現在正在聽的這張)。他記得他還納悶的問他:「為什麼想要買這專輯?」一張連歌手都不知道是誰的專輯。他心裡想的是也沒為什麼原因,就是一種緣分、看了喜歡這類無聊的理由。
但他對他說買這專輯,是要送他的。
他遞給他剛結帳的CD,他看了看封面說:「可是我不想跟封面裡面的人一樣,一個人在房子裡。」
他笑著回他:「我在房子的另一邊阿,被切開的那邊。」
「也太哀傷了吧,這個房子。」
他知道很多時候他買東西送他,其實也是借花獻佛,是自己想買的,說要送給他也只是呈口舌之快。因為他自己也常常這樣,買內褲買衣服送他,其實是自己尺寸,彼此性格都一樣。兩個半斤八兩。他們回到飯店便把買的CD都拆開來聽。你知道你送我的這張專輯叫什麼嗎?他問。
不知道。他回答:我又不像你看的懂一點日文。
他躺在飯店柔軟的床上,他把一支耳機塞到他耳朵給他聽。
生きてることが辛いなら,他說,翻成中文,大概意思是:活的太痛苦的話。


他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內崁的日光燈有一支的兩頭邊緣已經發黑了,接下來燈管就會失去發光效能,以前他是不會注意到燈管該要更換的,那都不是該要他處理的家務。現在他心裡盤算著:他需不需要為此提早買一支燈管備用,這太麻煩了,超市現在應該已經關了,而且備用還需要有個地方放燈管;他更不需要為此把燈管拆下來保養維修,太不符合經濟效益,現在根本沒有人會這麼做了。敗壞是遲早的,他知道將會有那麼一天,他啟動開關會發現,燈管不亮了,或閃爍的不停,屆時,他只需要到超市買一支新的換上,便取代舊的壞的了。

但是,他呢?
他想到總是對他微笑的他,他愛的他,他跟他在一起會快樂開心的他,並且已經一起生活的他。他不是一根燈管,工廠重複量產的,可以替代的,某種非生命的物件。但為什麼當他知道他感染HIV時,會不自覺的對他冷淡呢?他問他自己。
他有點後悔,但無能為力,那似乎是他身體本能的,疏遠,厭惡,鄙視,……他無法任由自己想下去,他問自己越多問題,他得到的罪惡感就越多。他僅僅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只有這個:他的不忠誠,他是從別人身體、血液裡感染的。也好像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他才能讓這理由擴大擴大擴大到足以把身體某一處溢散出的罪惡感封住。
他閉起眼睛。

那天,他告訴他感染的隔天,他請了假去驗了血液,他記得那天天氣很熱,早上抽血後,時間開始移動的很慢,太陽烈的讓人覺得臭氧層應該是破的難以收拾了。他坐在醫院一旁的咖啡店吹很冷的冷氣等著快速篩檢結果,位子放著連鎖牛奶咖啡和雜誌,他腦子不停檢查自己過去曾經背著他在網路上、在三溫暖、在健身房認識的如今說不出名字的人的身體接觸經驗,一個一個,一個一個,是那一次他疏忽的危險接觸嗎?
他回想自己一次一次的感冒、發燒、喉嚨痛的情況,似乎也有某幾天連續拉肚子的情況?某幾天晚上盜汗也很嚴重?
這些以前都不令人為意的小病痛,如今回想起來都是真實的一如病症,他來來回回咖啡店戶外咖啡店戶外像發狂一樣的抽煙。下午電話那頭聲音,才緩緩的告訴他是陰性,未感染。
「三個月後,記得再來檢查一次。」,還不忘提醒篩檢效期有空窗期的問題。他覺得喘了好大一口氣,答案揭曉一半,HIV從另一邊過來的,他不知道他是跟誰搞出來的?可以確定的是HIV病毒不是從他這邊感染給他的,他目前檢測是陰性,他想舉杯慶祝,但開心不起來。他猛抽煙舒緩壓力。

他撥了電話告訴他:「檢查出來了,是陰性。」
「太好了。」他說,他在電話那邊哇的哭出聲音。
「你哭什麼拉,還要三個月才真正確定。」他說:「……別哭了拉,你好好把身體照顧好比較重要。」他安慰他說。
「而且說不定你西方墨點測出來也發現是陰性的。」他補充安慰說。
「我..知...道。」他仍然在哭,他說:「可是護士說可能性很低,我就是會怕你也感染了。」
「先往好的方面想吧,」他說:「現在你一直擔心也沒用。」
「.......」(沈默)
「先這樣吧,回去再說。」他掛了電話。

他又回撥了電話給他。
他問:「怎樣?」。他納悶不是剛掛上電話而已。
「沒有,」他聲音因為剛剛哭過有點鼻音,唯唯諾諾的,他說:「晚上要不要去吃什麼?」他聽起來像是有什麼事情要說,但他沒有要問的意思,他知道他情緒有點不穩定,卻不想安撫他。
他回答:「家裡附近吃一吃就好了。」
「喔。」他說。
他掛了電話。
他想不起來他們那天晚上吃了什麼,講了什麼。
是他喜歡的小火鍋嗎?
他模模糊糊的,消失了,離開了。他無法將他留住,也是他自己不將他留住的。所有事物都像握在手裡的沙一樣,往空隙消逝。像作夢一樣。
但他是真的離開他了。很多事情都是有徵兆的,他也知道這些許多小細節傳來的訊息,像發出微弱的求救訊號一樣,只是他也想不清楚,該怎麼辦?該如何?他只是任憑這些訊息出現,消失,出現,消失,直到最後訊息徵兆都不再出現了,寧靜,像無風的湖水水面一樣,這是重要臨界點的時刻,接下來多半不是好了,就是遭了,雖然聽起來是一半一半的機率,但真實世界的情況,多半是往糟糕的方向發展,像地心引力一樣,除非離開地球,否則這是到哪裡都難以逃離的事情,趨勢向下總是難以違抗的,不然,翻開報紙應該是許多中獎,樂透,發大財的消息,而不是有那麼多自殺上吊跳樓燒炭發瘋的事情。
他躺在床上,準備要睡了。他問自己,為什麼當初可以不對他多一點關心呢?生病的是他,不是他阿?他明明該是關心對方的,明明是很想問他這個HIV病毒是哪裡來的?從那個人身體傳過來的?他當初是不是應該找個餐廳或連鎖咖啡店的什麼地方,跟他面對面把想說的話講出來,問清楚呢?但他沒有,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來不及了。






2010年6月14日 星期一

同類-07-診間

07、診間


阿山跟Vin要前往的醫院座落在市中心。
阿山在文獻閱讀過,這城市(他居住的這個)的都市規劃是以一種類似同心圓方式向外擴展,圓的最中心規劃車站、醫院、美術館、博物館、音樂廳、都市機關,第二環規劃公園綠帶區隔、第三環是商業區、住宅區、第四環再以公園綠帶區隔,最外環則是住宅及工業區。文獻文字一旁還有都市的想像圖輔助說明,圖案是:一個圓,外面又有一個又一個的圓,構成如文字描述的類同心圓樣式,像雨滴滴入水裡的漣漪,或麥田圈裡面會出現規律的幾何圖形。
這種學習自電影蒙太奇的圖像連結,常讓阿山感到安心欣喜。他可以有種自己居住的都市是出自外星人規劃的想像,他從小便喜歡電影裡關於外星城市景觀的各種描述:一望無際的沙漠或草原、有一層透明蛋殼防護罩來保護太陽風暴的有機城市、座位隨發言權可以到處飛到飛去的議會廳、空間分子傳送器、3D移動飛行的計程車、歌劇裡的超高女高音(戴著章魚的髮型),四個月亮環繞的星空、各色星球種族,防護衣(尤其是銀白色難看的緊身衣),翻譯魚(一種用來植入腦袋後可以理解各星球語言的生物魚),或者他們應該早遙遙領先地球的醫療科技(某種藥到病除的藥丸)……。

然而。如果從電視、網路地圖、衛星畫面或親自搭飛機往下看,會發現阿山住的這個城市,曾經是外星人規劃的可能性很低,城市並非以完美的如幾何圖形呈現,甚至連書中說明的規劃模型都無法成立。城市以一種密集凌亂的規則到處長房子,水平線跟垂直線的道路將都市土地格子般的切開,更細碎的道路將道路格子切成更細碎的碎片,公園、綠帶一個個看似隨機一樣的生長著,像正在發黴。這邊那邊的長出一塊一塊黑色綠色藍色紅色灰色的東西出來,很有機,卻很難很難從目前的外觀,讀出跟原本規劃的連結:中心、環狀圓、同心圓。
混沌。不同。
要是將醫院、市中心、美術館、都市機關錨定起來,塗上某種顏色,便仍隱約可以發現市中心、環狀綠帶、商業區、住宅這些區塊,這些被銘刻在土地上的區域痕跡。從這些線索,至少又可以感受到一點點都市規劃的人的思考在裡面,而非任都市隨意蔓延。


阿山跟Vin便是從這都市邊緣,圓外環的住宅區帶裡的大樓群的其中一棟大樓,移動到市中心醫院去的。他們成為一個的點,渺小到幾乎看不到的點,在地圖上移動。往東,往南,又往東,又往南...。最後停頓在一個點。

醫院是矮房子,至少看起來不高。建於日本時代蓋成歐洲式樣的房子,當阿山將機車遠遠停下來後,一走近,就有股特殊的時間感瀰漫的感覺。是紅磚牆、洗石子柱子,或長滿葡萄果實的柱頭,這種以前不時出現,總圍繞在真實世界的熟悉感,如今卻已不復見,幾乎失傳的材料工法,讓他有這種感覺的嗎?他想。
他們走進醫院。爬十二個階梯,到醫院大門前抬高的前庭,門簷兩邊有兩對成雙對稱的古典的裝飾柱子,及椰子樹種在左右兩旁;往前走,刻著市定古蹟金屬牌子掛在大門邊,市定古蹟的牌子,讀起來像是在告訴人們:這房子是有過去、有歷史、有價值的,是足以值得保留給現在及未來的。那像是衣服領子下的小小品牌,某種標籤,或者小時候領到獎狀一樣,告訴(鼓勵)你自己是第一名或第三名的那種。
但有多少人會用眼睛看到或注意到這個牌子,進而更加裡解這棟房子的?
對於一棟建築,人們不都是接近、靠近或走進去,用身體用觸覺用聽覺用嗅覺直接體會的嗎?
阿山很想對Vin挖苦這個古蹟牌子,但他知道Vin肯定會長篇大論一大堆,他對任何事情都可以長篇大論,但此刻,他進到醫院情緒有點複雜,有點近鄉情怯,他需要安定。

他們一同走進醫院,醫院大廳是挑高的,兩層樓高,站在大廳裡,會感覺到圍繞大廳挑空的拱型開口有種神秘感,牆面上了釉的米色、桃色相間的磁磚,光線從天窗沿著磁磚牆面灑下來的方式像古老神殿,但人群在此間穿梭,帶著一身皮囊的行李,此起彼落的來來去去,更像是車站大廳,人聲鼎沸。要是仔細觀察這些人群,他們是有某種特點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消失了、眼神也消失了,青壯老少幼各色年齡層都有,如果把穿白色袍子的醫師或護士剔除掉,大廳裡的人群,有年齡偏高的傾向,或獨自的、一兩個成群的,或一個攙扶另一個的,或坐著輪椅的,充滿年輪、紋路歲數的人群,穿梭其間,是個充滿:病容、衰老、死去意象的場所。

阿山跟Vin走進大廳,快步穿越,他一向不喜歡大廳的吵雜聲,轉個彎,阿山左轉走進醫院通廊,聲音逐漸逐漸消失了,自然光線湧現,從通廊旁的內庭漫進來,樹影跟光影相互摺摺閃動,讓通廊的洗石子地產生一種攝影景深才會出現的光點,像海浪拍打進地板的畫面。
光點旁有一排椅子,幾個人坐在上面,動作停滯的像照片一樣的停留在一永遠的一刻發呆看著庭院。
他們沿著通廊上的光點走。
「你有沒覺得?」Vin說。「剛剛大廳吵死人了。」他很容易不耐煩。
「你都到這了,」阿山說:「講話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沒忌諱。」阿山是不忌諱太多什麼東西的,但到了醫院,他身上又自然浮現這種寧可信其有,對神秘思考尊重或敬畏的思維。他感覺到他父母這些沒有根據的禁忌,居然也默默的對他產生影響:不要四樓,不要十四樓,不要說死。他還記得父母不得已要上醫院探望病人,會顧忌四個人同行、四顆四種水果,這種跟死亡的諧音訊息,他們不喜歡壞兆頭。以前,阿山稍微長大念點書之後,還會故意用語言刺激他父母的,他從某個聖歌、聖詩得來的靈感,他會故意唱反調對父母說:四其實也有賜給賜予的意思。但現在他某部分卻成為他父母。
「但是你不覺得吵嗎?」Vin急著反駁阿山。
「你可以說『好吵』就好了。」阿山意思是要省略一般人忌諱的字。
「不是嗎?」阿山用安撫口氣說。
他們一起穿越通廊。
「但我聽說,這裡蓋醫院之前是墳地。」Vin說。他故意要刺激阿山的神經。他們沿樓梯走上二樓。
「聽誰說的?」阿山語氣壓低情緒升高,他有點不耐Vin一直故意刺激他。
「聽說、傳說阿,」Vin一副有所本的樣子:「不然那邊新蓋的醫院何必蓋成兩個十字形的?」
「最好是蓋成十字形的房子,就跟過去是墳地有關係。」阿山說,他用Vin之矛攻Vin之盾,事情並非如此。

他們抵達了。
阿山跟Vin是同一個醫師,權威,遠遠的Vin就看到候診室,木頭牆面上的紅色數字跳到38號,Vin轉頭跟阿山說:「剛剛好,換我了。」他一步併兩步的飛快走過去,候診室的人抬起頭,看著他遠遠的走過去,敲門,開門,走進診間。
阿山自己緩慢的走到候診室,這裡更安靜了,幾乎沒什麼人在講話,候診室有四排座位,零零落落坐著幾個人,男的女的都有,男性居多,年紀層廣,但感覺起來20~40歲上下的比較多,在這個候診間等著的人,平均年齡層不高。
三個人帶著口罩,可能是因為不想沾染病菌而戴上的,也可能因為是不想露出臉孔而帶著的,他們除了等待之外,幾乎彼此都用眼角餘光,悄悄的打量對方。
阿山先安靜的走到座位最後面,座位區有個小桌子,上面放著傳單,跟醫院製作的冊子,他選了兩個:〈消除HIV壓力的簡易方式〉與〈對抗壓力的步驟〉之後,找了個角落的邊緣位置坐下來。一個女的戴著墨鏡低頭坐在阿山前排右方,她想隱藏自己,顯然沒有太有成效,阿山一直注意到他,坐在她旁邊的男生,手裡拿著跟阿山一樣的手冊,他們並肩坐著,年紀跟神情看起來像等著要把肚子裡的小baby拿掉的那種情況,但他們看起來又跟阿山等同個診間。同一科別。

阿山低頭讀起內容:
加州大學的一項研究顯示,壓力使愛滋病毒(HIV)擴散更快,並抑制愛滋藥物恢復免疫系統功能。沉重壓力,最後可能會削弱整個免疫系統功能。……思想會影響情緒……,身體就會生病。
心理治療師建議減壓的方法如下:
■深呼吸運動:每天做5-10分鐘深呼吸,吸氣時腹部向外膨脹,呼氣時,腹部向內收縮。你可以把你的手掌放腹部檢查動作是否確實。這個運動可以放鬆調勻呼吸,最後達到入睡前的慵懶狀態。
■肌肉鬆弛運動:依序做肌肉繃緊、放鬆的動作,從腳、小腿、大腿、手臂、胸部、肩膀到頭,每個部分大約5秒鐘。每天花幾分鐘做運動,幫助你入睡,效果甚至比安眠藥還好。
■一些自我肯定的練習:冥想,真正觸及內心深處的自我,想像自己的優點,可以辦的到的事物。

阿山坐在椅子上,眼睛撇見墨鏡女孩,遮遮掩掩的嘴巴幾乎無聲的在講電話。她的墨鏡跟她的嘴,一直抓住阿山眼睛。
做點減壓練習好了,他先試冥想,自我肯定的練習:他告訴自己很有未來。他閉起眼睛,放鬆,他看到一片黑、開始有點光線,像宇宙大爆炸,碎片在黑暗裡移動,他聽到聲音問自己:什麼是很有未來?
他不敢回答自己。
他緩緩張開眼睛,墨鏡女孩站起來走到候診間旁邊,手裡仍拿著電話,嘴巴還在說,但沒有張開嘴的,只是點頭,恩恩的那種,她究竟在聆聽什麼?或訴說什麼呢?阿山有種因為窺視的產生的失禮感,但又情不自禁的瞄過一眼,又一眼。他低頭,換一種練習好了,試試手冊上寫的:深呼吸運動。吸,他感覺胸口膨脹,吐,胸口收縮。他把手掌放在腹部檢查動作是否確實,他練習幾次,試著把空氣呼到腹部裡面。吸,呼,吸,呼。呼,......

診間門打開了,Vin走出來,他眼睛掃過人群,看到人群裡的阿山,直直往阿山方向走過來。阿山往內往右邊移了一個位置給Vin。
「怎樣?」阿山問他。
「還好啦,」Vin回答:「看了報告,數據滿漂亮的。CD4進步,病毒也少了。」
「很好阿。」阿山笑著說:「那你要等我一下。」阿山示意Vin要不要看〈對抗壓力的步驟〉。
「我還有一針要打拉。」Vin有點哭喪臉:「你忘了?」
「喔。」阿山想起來,Vin還有盤林西尼第二劑要打,他不只聽Vin一個人說過,打盤林西尼,痛的要命。屁股像被融化,甚至會大叫哀嚎的。
「那要陪你去嗎?」雖然,阿山知道Vin愛面子會自己去,阿山仍體貼的問他,也算是安撫他。
「不用了拉,」Vin說:「你號碼都快到了,號碼已經跳到42號,連續兩個號碼沒有人來。
Vin說:「我自己去對付小梅就可以了。」小梅是Vin對他身上梅毒的簡稱,他自己對疾病也有程度上的忌諱,也避免直接的提及它。
Vin站起來,對阿山說:「那,我先去了。」Vin往樓梯的方向走,他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阿山比了比「電話」的手勢,意思是跟阿山說:等一下再電話聯繫。阿山點頭,告訴Vin收到。

顯示號碼的螢幕發出逼一聲,牆壁上的號碼跳到43。輪到阿山了,阿山站起來。
診間門打開,一個人,男的,從診間走出來,阿山跟他擦身時打量了他一眼,他沒把眼睛移到阿山身上,但仍用餘光注意了一下,阿山穿過門走到裡面的診間。診間跟外面醫院的診間沒什麼不同,一位醫師、一張桌子、一台電腦螢幕、一位護士,一張床,上面鋪著白色床單,醫師後面有一扇窗子,窗子外面亮亮的。診間的牆面幾乎都改成木頭顏色了,溫暖的顏色,大概白色太令人容易聯想到蒼白或死亡了。阿山拿了他的卡片給護士,看了醫師一下,醫師袍子還是白的,他在醫師面前的椅子坐下來。
他們什麼時候要把袍子改成木頭色呢?他想。

醫師手指敲鍵盤,發出聲音,他看了一下電腦,然後打開屬於阿山的資料,紙本的,上面有阿山的就診記錄,某種歷史。生病的歷史。
「最近怎麼樣?」他問。很像朋友之間的問候。「CD4/CD8都不錯,病毒量有降,肝腎功能也很正常。......」他講了一串數字。阿山只聽到「不錯」、「降」、「正常」這些字眼而已,他有點高興。
他又低頭看阿山的紀錄。「希寧跟卡貝滋呢?」醫師說:「還適應嗎?」
「還可以,」阿山說:「正在習慣中。」昏眩的部分阿山還在克服,腹瀉,身體發癢或疹子到是還好。
「但是睡的不大好,夢有點多。」阿山想到他常半夢半醒的。
「服用希寧是會有這種狀況,應該會逐漸好轉,或適應,」醫師繼續問:「其他症狀有嗎?」
「目前都還好。」阿山說。
「好,」醫師說:「來。」他站起來,用手示意阿山也站起來。醫師抬起他的手按壓阿山的脖子、腋下,跨下淋巴結的部分。阿山有種身體跟身體撫處的感覺,像以前熟悉的感覺被喚起,自從他知道感染HIV之後,這種感覺就幾乎消失了。
「脖子淋巴有點腫腫的。」醫師說。
「什麼?」阿山問。
「這裡,」醫師用手比的,他說:「淋巴有點腫,要注意一下。少油膩、早點睡、多運動。」他坐下來,手開始打鍵盤。
「香菸戒了嗎?」醫師問。
「快了。」其實阿山沒抽了,但他不能保證。他想保留一些可能。而且,他記得他抽煙?
「快了?」醫師露出一點點微笑說:「趕快戒一戒吧。」
「好。」
「......」

護士旁邊的印表機發出聲音,正打出阿山的就診內容,包括就診紀錄、抽血單號、下次預約時間號碼、藥單、帳單。聽到這個聲音阿山知道,差不多了。
「下個月再來。」醫師說。
「謝謝。」阿山說。他站起來,準備開門離開。
「等一下,卡片記得。」護士說。
「謝謝。」阿山說。
阿山打開門,走到座位旁。還不錯?他想到剛剛醫師說的,他有點受到鼓舞,那意味著他自己還有一些希望跟可能?





2010年6月8日 星期二

同類-五、起居室

五、起居室



夜幕降臨,天空暗下來了。
天色是慢慢的暗下來的,不是突然的置換成一個夜晚的背景的,但他太專心於整理房子了,光線細微的改變是難以感受到的。跟溫水煮青蛙一樣,到某一刻溫度的臨界點,身體才會突然強烈的感知到的。
他傍晚時刻打開的窗子,原本還可照進一點光線,如今隨時間消失了。房間的照明,變得不夠明亮了。他因此點亮了另一盞燈,床邊的,30燭光的。他喜歡「燭光」這種字眼,那讀起來讓人覺得光線是具有特質的,光線緩緩的搖曳在房間,影子隨空氣晃動,那是帶有歷史像古老的溫潤感,或帶有時間與記憶的,而不單單只是計量單位,理性功能的,中性的。
床邊角落因為這盞燈的開啟,更明亮了,房間透過光線的疊加,更顯的綿密立體。
於是,當他一靠近床邊的光源,床腳下便立刻映照出屬於他的另一個他。影子。一個沒有顏色,沒有面目,沒有固定形體的他,永遠陪著他。他太累了。索性坐在床上休息,環顧他剛搬進來的房間。還剩下的幾個箱子還沒整理完,整齊的堆在角落邊。

房間的家具都是房間原本附的,像基本配備的東西,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櫃子,看起來都是相同木頭紋路的,貼出來的,一張椅子,塑膠的,一個小冰箱,打開有空氣腐敗的味道。這一切一切都不夠好,堪用,但往好的一面想,它們至少都統一的符合一種風格:臨時。
抬頭往去,天花板剛油漆過的痕跡還在,白色塗料將髒污覆蓋的地方特別清楚,視線會不自覺的一直停留在那個稍微鼓起來的牆壁塗面,欲蓋彌彰的意味正是如此。空氣中依稀還聞的到尚未消散的氣味,甲醛、甲苯還是什麼?總之是對身體不好的刺激味道。化學的,非天然的。

幸好這房間還有一個窗子,那是他最滿意的地方,他可以打開窗子,可以讓外面自然的空氣跟光線流通進來,雖然都是透過紗窗孔隙篩過的,但至少是流動的,活的。有總比沒有好。
透過玻璃窗子,他還可以看出去:巷口的便利店招牌燈剛打亮了,人影走在街上,一支小狗躺在一旁,方形的光線,從對街窗子透出來。
看出去,這動作光聽起來就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有某種希望。像一句咒語。


他知道。
這房間原本不是一個房間,是客廳。或至少是起居室。應該是打開房子大門,走進去之後,一個開放、明亮,家人走動視線可及的場所,或者供客人、朋友拜訪,講講話,喝茶,或也許家人一起看休息,也許看個電視,看報紙的地方,但如今這地方被隔成了一個房間。自給自足的一個點,但可惜沒有廚房,沒有陽台,沒有網路,甚至連洗衣服曬衣服的地方都沒有。這令他不敢相信,一個三房兩廳的房子被隔成了四個房間,原本可以溝通交流的房子,空間,或家,硬生生的切成了四個房間,用牆隔成互不相干的獨立房間,四個出租單位。
連通這四個房間的走道鋪著米色的地磚,看起來拋光拋亮的像天然潔淨的石頭,但這不是真正的石頭,是像,相似,接近的意思。光澤太均勻了,人造混合物才能達到的均質程度,一種擬真的仿石材質。他由衷的佩服決定這個材料的師傅的美學思考。
是他認為這幾個房間,就該搭配這種高尚,美麗,的合成假造石頭嗎?

他的房間是第一間。他沒有選擇,當初決定這房子就只剩這一間。但選擇這房子這也是一種選擇,沒有選擇中的選擇。他不確定其他的三個房間住了哪些人?只能從房間外的凌亂的鞋子樣式辦別。大概是男的?或女的?一個或兩個這種。
房間各自擁有自己的廁所,半套的,一個洗臉台一個馬桶,跟一個稍微可以轉身的站的位置。他剛剛就是站在馬桶前面沖洗身體的,在廁所,不是浴室,他一邊照鏡子看自己塗抹過了肥皂、搓泡沫,然後用水壓不足的蓮蓬頭沖洗。這一切設備都充滿著充數的感覺,誰會想要在一個不舒適的廁所度過時光呢?
但沒想到他此刻正在此地。
他想到他跟他一起在浴室的畫面。
他們一起在浴室裡,真正的浴室,有足夠空間可以轉身、清洗,有個浴缸,跟一個高窗子透進光線的地方。
隔著浴廉的他,正用肥皂塗抹身體,他自己則對著面盆刷牙。
「淋到我了啦。」他說,但他仍是故意不小心用蓮蓬頭噴到他。
「你還故意。」他說。他穿的白色背心濕掉了。
「要不要一起洗?」他笑著問他。

他脫掉了背心跟四角內褲,一腳踩進浴缸,浴缸的位置變的有點擠。
「你這裡怎麼紅紅的?」他看到他的背
「哪裡?」
「這裡。」他手指指給他看。
「可能是過敏吧。季節交換時候。」
他是從那時候開始有起診子的跡象?還是什麼時候?

廁所的門打開,門邊有一個櫃子,三格子的,他放了盥洗用具,跟他從醫院藥局領來的藥。白色的藥袋很厚一大包,像中藥一樣的份量的。
這是一個月份的,西藥的,三合一,雞尾酒療法,雖然醫師要他開始吃,他也跟醫師說他準備好了,但其實他仍猶豫要不要開始吃,聽說服藥後有許多後遺症:一開始就不能中斷,高血脂、骨質疏鬆、肝、腎、嘔吐、腹瀉或昏眩,或他更在意的脂肪移位、囤積、或萎縮。他曾經在書上或PUB、三溫暖場合真實看到的,兩頰凹陷的,跟一種氣味,死蔭的氣息,或藥味,他在一個人身上耳朵胸口皮膚腋下都聞到的,他不想變成這樣子。

那他想變成怎樣呢?他還能變成怎樣呢?
他看著牆上貼著一張照片,彩色大量印刷的那種,不是手工沖洗的。拍攝的是水果:三顆芒果、一個鳳梨、一串香蕉、跟一顆小玉西瓜,他有點搞不懂一個房間為什麼需要放這張照片?
是學習西方的靜物素描的構圖嗎?還是是宣導台灣盛產的水果?

他躺了下來。他累到不能再累了。他想到照片裡的水果有許多奇妙的關連點:都可以吃。形體都極端不同:黃色修長條狀的、綠色著帶紅橢圓的、綠色皮帶有黑色紋路圓滾滾的,以及近長方形堅硬帶刺的。果肉都是黃色的:鮮黃、白黃、焦黃、水黃。更正:接近黃色的。
他以前也最愛黃色的彩色筆了。
螢光黃、橘黃、大黃、小黃、深黃、淡黃。他喜歡把黃色塗各種事物上,樹、雲、房子、狗、貓、鳥、人。有一次學校老師還問他:為什麼這圖畫的所有人頭髮是黃色的?
因為他們是外國人。他說。老師大概也滿意這個答案,給了一個很高的分數,這讓他更加劇對黃色的迷戀跟信心。他太愛黃色的彩色筆了,常常很快的就把它們都塗到沒有水,失去顏色。他因此希望有一盒全部都是黃色的彩色筆盒,這是他當年在生日願望許的第三個不用說出來的願望,但所有書店都沒在賣。

他思緒回到水果。嘴巴唸著:水果、水果。有水的果子?那香蕉算嗎?
或者應該稱做:果實。生長,茁壯,經過生命階段後結成的果實。每個都長成奇形怪狀的,發出淡淡香氣,幽幽吸引人們,或獸,鳥阿猴子這類的動物,食用自己身體。他想到電視裡進口水果的廣告句子。成群的果實張開嘴巴大喊:
吃我!吃我!
吃我!吃我!吃我!
吃我!吃我!吃我!吃我!

然後。果實的,皮被扒開,肉被吃掉。難以吞嚥的種子被吐出來,或吃下去,又被排泄出來。
幸運的話。過了幾年,種子又長出另一個自己。又被吃掉。又長出來。
又被吃掉。

他累了,思緒鈍了。他關燈,光線突然消失了,影子被收納在黑暗中。影子的出現也是需要光亮的。黑暗中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平躺在床上,整齊蓋上夏天的棉被。他想睡了。累了。無聲跟黑暗將他籠罩。他想像自己像獻祭一樣。正恭敬獻上自己。
他有種渴望被吃掉的感覺。








2010年6月2日 星期三

同類-06-音樂

 06 音樂


阿山跟Vin走進電梯,當電梯門關起來的同時,他眼前只剩下成一個盒子空間,世界消失了,可以錨定環境的事物線索消失了。
雖然電梯正往下移動,但大樓電梯的性能太優異了,沒有一點機器運作的震動感覺,讓人感覺不出來電梯正在往下移動,甚至它平穩安靜的讓人懷疑電梯是否正在移動?阿山懷疑起自己:是否有按下要前往的樓層?電梯根本像是靜止的,他以為自己正漂浮在空中。這也是他最近常感覺到的,快要溺水需要抓住某種東西的感覺。

他用眼睛確認了電梯面板上的樓層按鈕,那是唯一可以確認自身所處的樓層及高度的訊息,一個機械的面版。按鈕上的1是亮起來的,他知道他並沒有忘了啟動電梯,電梯是在移動的。電梯螢幕顯示數字變化,15、14、13、12、11......,電梯正一路往下,他跟Vin對看了一下,他發現他也正在看他,他們彼此都在想是誰忘了按電梯嗎?他想。
他對Vin彼此笑了一下。很難令人相信,在這樣的盒子空間裡,身體原本可以感覺環境的能力突然就消失了,而且只剩下機械能夠仰賴,人的感覺就是這樣薄弱嗎?
他站著,相信著,看著數字變化,等著面版數字閃爍到1,地面層便抵達了。現在還有人會懷疑懷疑機器設備嗎?阿山有時會覺得這是危險的地方。

電梯鈴聲發出聲音。噹。
電梯門向兩邊打開,大樓的地面層出現在阿山眼前。光線也變亮了。阿山往前走出梯廳,Vin跟著阿山走出大樓後門,走進整潔寬敞的大樓中庭裡。大樓中庭的光線顯的柔和,幾顆櫸木、欖仁,幾顆楓香、落羽松、桂花、跟山櫻花,沿著大樓空隙跟大樓圍牆邊種植,張開的樹灌瀝掉了部分光線,大樓中庭散發著調和過的溫潤日照,庭院是仿自然風格的,沿路可以看到的樹種都是原生種的。
成群成簇的枝葉,隨大樓微風輕輕擺動,構成一種內在韻律像看以前棒球比賽突然玩起撥浪舞的那種律動:嫩綠、青綠、翠綠、寶綠、深綠、鴨綠,奇怪的事這些不怎相同但又統一和諧的顏色,竟讓大樓空氣中,隱隱散發出一種自然的綠意的生命。
但為什麼綠意會讓我們有生命、美好的聯想呢?阿山一邊走一邊想,這些樹明明是從不知名的地方移植過來,然後種植在人造地盤上的。這是適合它們生長的地方嗎?都市裡大樓的中庭,地下停車場的上方。它們不是更應該長在大地的真實土攮之上嗎?但誰在意呢?
即便是像鳥、或像上帝一樣的視角,從大樓從天空由上往下看,也是不容易看見這些水泥地盤的。這些喬木樹冠一叢叢開展在大樓間隙中,空中的枝葉往外生長,汲取陽光,偶爾隨空氣氣流移動,輕輕搖曳。地殼被這些錯落的樹木遮檔一大半。就像是生活在自然裡。被自然包圍。阿山想到房屋廣告一向都這樣描述的。

阿山走在樹蔭下,想到他自己也是常在他的客廳窗邊坐著,用凝視又不凝視的,看又不是看的看著這些中庭綠蔭。他常常用一種空洞、失焦的方式望著樹冠,這讓他有一種內省的寧靜感,近乎撫平心情的療癒效果。他有時候會一直回想,究竟是誰常常對他說的:多看樹、多看遠方對眼睛很好。是他母親?還是電視呢?他現在覺得這種凝視更幫助他心裡,像是有種神奇的修復效果。他一邊走,耳朵一邊冒出電視關掉的句子,他母親慣用的。
「電視關掉,」阿山母親在廚房洗碗,遠遠的對他說:「該洗澡了。」阿山知道,常常該洗澡了,也可以置換成:該寫作業了、該吃飯了、該上床睡覺了......,這些句子都通用,目的都是電視關掉。他不懂為什麼母親喜歡中斷他看電視。
「等一下拉。」阿山對母親永遠喜歡賴皮。
「你一定都要這樣講不聽嗎?」
「可是,......」
「可是,○○○都可以看到很晚。」○○○是可以代入任何名字的。
「你一定要跟他們一樣嗎?」母親說。
以前母親最愛對他說:你一定要跟他們一樣嗎?或者:你一定要跟他們不一樣嗎?
有時候阿山會想反駁,他覺得母親的句子裡面總有股浮動的標準在,但他常壓抑自己,他當時年紀太小了無法精準的指出問題所在?只隱約覺得母親用的道裡,存在著說不出來的問題。但是,在類似的狀態裡,不同的事物就會特別凸顯,這是客觀事實。這又是阿山從小便親身體會的:汙漬在白色衣服上特別明顯,高的在矮的人群裡面也特別明顯,他裡解這個道理。以致於他常無從辯駁母親的怪道理,他搞不清楚他應該跟「他們」一樣比較好,還是跟「他們」不一樣比較好。但話說回來,那個「他們」是誰呢?他要是這樣問母親,肯定是會被白眼的。

阿山跟Vin沿著中庭鋪面往前走,每次阿山走在這裡,都有種過去的情懷襲來,遠遠的,他們就看到庭院灰色矮牆前一排濃密的杜鵑綠籬,綠籬上密集開著杜鵑花朵,紅色、白色、紅色、白色,柔軟、鮮艷的色彩,在一片茂密綠意特別明顯,葉子的綠成了背景,顏色有如夜空中的星星發出光芒,他們走進一看,剛剛覺得驚奇的杜鵑,一朵一朵正枯死的掛在枝幹上,顏色形體逐漸衰亡。但看得出來,它們仍透過支脈,吸取大地的養分、天空的陽光、空氣跟水氣,來支持最後生命。
阿山邊走邊欣賞起這些正要死去的花朵。衰老的性器。
Vin說:「真美。」他邊走,邊用手掌拍打這些杜鵑。他不喜歡太安靜的時刻。
「是哪裡美了?」阿山說:「倒是你的手可不可以不要一直拍打它們。」他不喜歡Vin隨手無心的動作,傷害綠籬葉子。
Vin縮手停止拍打,臉上露出驚訝,他笑笑著問阿山:「你看不出來嗎?...它們的美?」Vin這麼問,是故意要取笑阿山的美學的。
阿山知道他被Vin吃語言豆腐,他故意問Vin:「美在哪?」
「它們美在,」Vin放慢速度:「它 們 開 到 荼 靡 了。」
「它們確實是 受 你 荼 毒 了,」阿山也模仿他放慢速度說話,他將Vin一軍。「阿們。」阿山再將Vin一軍。他用一種哀傷的語氣聲調,來強調:是Vin的拍打,才加速了杜鵑花期終結。
「你最好這麼好心,」Vin用尖刻的語氣回他
「阿彌陀佛。」Vin雙手合十,他不干示弱。
阿山跟Vin假裝在為杜鵑渡化,超渡,祈禱,念經文。Vin轉頭對阿山說:「假仙。」阿山冷笑,也轉過頭對Vin說:「阿修羅。」他們兩人的嘎嘎的笑起來。


「阿修羅」是Vin在網路交友使用的眾多ID之一。通常,Vin在網路世界想有幾個身份狀態,就會用幾個ID來區別:交朋友的,一個;HIV+的朋友,另一個;談戀愛的,又另一個;性愛用的,又另一個......,「阿修羅」就是Vin用來供尋找性愛使用的ID,所以,當阿山對Vin說了「阿修羅」三個字時,便同時召喚了Vin的名字,跟網路身份,以及「阿修羅」這個符號衍生的眾多意義來指稱Vin。Vin也是理解阿山的語言、眼神、手勢,所要表達的。他裝傻,忽略,接收,但不回應。他知道阿山用了語言的技巧,又將了他一軍,他假裝撒嬌的張起手臂,作勢要擁抱阿山。阿山閃躲不及。Vin已環抱著阿山身體對他說:「阿那達,阿尼基,……」用一種狀聲的,無意義的姿態動作語言。通常,Vin想化解語言的困窘時,就會如此。這也是Vin的身體語言技巧,用動作化解語言的。
Vin緊緊抱著阿山,像很大隻過重的無尾雄,腳沒離地。
「先生.....先生,」阿山說:「你能不能正經一點,這裡是那裡啦?」阿山意思是:正常一點,這裡是公領域。但他們兩個若無旁人的嘎嘎的笑起來。

阿山住的大樓中庭尺度異常的大,六棟地上18層的大樓,共同圍繞出一個內聚的長型中庭空間,雖然綠蔭不少,但走起來仍是要一段不小的時間,Vin一邊走一邊對阿山抱怨起來,這鬼中庭怎麼走不完,要是洪醫師說我遲到,我就說你害我的。阿山向Vin解釋說:他們管委會稱這裡是公共開放空間,好像作的越大,可以拿越多什麼獎勵的樣子。Vin聽了,更不耐煩,他回答:開放空間?是很開放沒錯,但我搞不懂這裡搞的這麼大,卻一副你們這些大樓住戶專用爾爾,弄的神秘兮兮,高級兮兮,我是從沒看到外面半個路人走過來過。阿山邊走邊說:你不就是外來的嗎?
Vin回嘴:我當然不算。
你最好不是。阿山說:那你是什麼?
Vin說:我是真理。他眨了一個狡詐的眼睛。
真你媽個頭。阿山:詭辯。阿山兩手一攤。但Vin趁勝追擊:你當然說不過我。我有道理阿。Vin一副擺出世故的說教老女人樣子。
阿山:屁。
沒錯,你承認你講的是屁就好。Vin笑著說,這代表他又勝利了,嘴巴上的。阿山往前走,裝作沒聽到,他走向最後大門小徑。Vin跟著阿山走進小徑,並排的,花叢裡有許多牌子說明他們看到的這些綠色灌木名稱:紫薇、玫瑰、扶桑、含笑、七里香、細葉雪茄、仙丹、鳳仙,花期都還沒到,草花都顯的不起眼,但每個名字念起來都陰柔的像風花女子,紫薇、含笑、鳳仙......。Vin又對阿山抱怨起這些花朵,究竟這些花都是誰命名的呢?難道沒有陽剛一點的花的命名嗎?阿山假裝趕路裝作沒聽到。
花叢的另一頭是混合英國,日本,及中國的庭園景致,雕塑、書卷窗、石燈、水池、流水、灌木叢,以及石頭群落。最大的石頭擺放在第二顆,最明顯的位置,按照庭院的想法,那應該是海上的礁石、池邊的烏龜,或雲端的山景,石頭形體的延伸,抽象的意念,但如今這石頭上面刻著字:四季花園,讓石頭變成一種直接陳述的指示牌,他們兩人默讀石頭文字,然後延伸理解:大概是命名及表達這庭院四季有一些景觀的變化?

Vin跟上阿山加快的腳步。
Vin說:「「那你知道,這院子夏天會開什麼花?」
阿山想了幾秒:「我哪裡會知道。」
「我又不是念園藝的。」
「我知道。」Vin說,他根本就是在等阿山說不知道。
「什麼花?」
Vin說:「彼岸花。」
他又引用了一次歌名當作笑點,他很喜愛流行音樂。
「這次真的不大好笑。」阿山皮笑肉不笑。
「那裡不好笑?」
Vin說:「那,雪中蓮呢?…哈哈。」
「不好笑。」阿山說。
他們兩個嘎嘎的笑起來。彼岸花、雪中蓮這些歌名,是阿山跟Vin兩個彼此獨有的密碼,暗號,共同擁有的文化,符號。當他們使用這些符號時,便彼此心靈相通,理解言下之意,又知道言外之音的趣味。多半,有趣的笑話、跟語言也都是這樣發生的:指示、會意,引用、延伸、逾越。
幾年前,阿山認識Vin就是因為阿山引用〈只愛陌生人〉的歌名當作網路暱稱。Vin以為這個「只愛陌生人」想找一夜情,他才使用「阿修羅」的身份,傳訊簡訊給他。

聊天室內。
阿修羅:HI。
只愛陌生人:HI~
阿修羅:只愛陌生人?
只愛陌生人:對。
阿修羅:多高重幾歲?
只愛陌生人:180/72/26。你?
阿修羅:我,173/70/27,你找陌生人?愛?
只愛陌生人:啥意思?
阿修羅:你找陌生人性?還是愛?還是愛愛?
只愛陌生人:(狀態顯示離線。)
阿修羅:hello?
阿修羅:hello???

那時,對「只愛陌生人」來說,他只是單純喜歡王菲跟這首〈只愛陌生人〉的曲子爾以,沒其他延伸意義。但Vin誤解了,「只愛陌生人」對Vin來說,除了歌名的引用之外,他接收到更多訊息:愛的,陌生人的,只愛陌生人的,性的,荒涼的。他們對彼此誤讀,誤解,但在第一次錯誤的接觸後,阿山跟Vin仍是透過網路聊了好幾次,彼此才比較有效、正確的對話,而彼此理解的。
共同話題是音樂:王菲、黃耀明、瑪丹娜、雪兒、碧玉、辛蒂露波、中島美雪、寵物店男孩、George Michael、Elton John、Bette Midler、Judy Garland......。但那時候誰不聽流行音樂呢? 更正:那時代的流行音樂,誰不買單呢?那個還沒有mp3、mp4的年代。

阿山跟Vin走到真正的後門了,大樓機車都規劃停在後棟圍牆的這個區域,一堆塑膠殼子機車,一台、一台整齊的停在每一個停車格裡,阿山的位置是027,第二排第七位,連機車位都有自己的位置,一個羅蔔一個坑,阿山對滿意這種安排的歸屬感,他把他的機車慢慢的牽到車道上。從隨身袋子,拿了鑰匙準備打開了大樓後方圍牆的大門。
大門,磅的一聲,自己打開了。
「要出門喔?」警衛室伯伯微笑跟阿山點頭示意了一下。
阿山說:「對阿。出去一下。」
阿山跟警衛伯伯們是不講太多話的,只維持基本的禮貌:微笑、點頭、問好,他不希望整個大樓鄰居都知道他去醫院。他現在連就醫字眼都盡量隱晦的。








2010年5月31日 星期一

同類-四、BLOG

四、BLOG


他偶爾會試著撥他電話。熟悉的號碼他早已內鍵在他的電話裡,他只要按快速鍵:1,就是撥他的電話,十個號碼內鍵成一個快速鍵符號。以前,電話那頭一定會接通的,他的聲音會從話筒那邊傳過來這邊。問他:「幹嘛?」或是:「怎樣?」,他其實多半也沒重要的事,可能只是問他幾點下班?一起去哪裡晚餐?或者講一些可能工作發生的無關痛癢的小事。
甚至當他沒撥電話給他,他也會自己撥電話過來,寂靜的電話會響起來,微微震動,發出屬於他的鈴聲,然後他也是會問:「怎樣?」或是:「幹嘛?」,他其實也沒太多重要的事,可能是問他幾點下班?或晚上要吃什麼?這些極度不重要的事情。

但現在他撥他電話,已無法接通,話筒那邊已不再傳來他的聲音,他已無從得知他此刻在哪?在幹嘛?更別說是想吃什麼?這些以前簡單的小事,如今卻是一件企盼的事情。電話那頭傳來的,也不是他在手機語音信箱留言的句子了。他連他的語音錄音:「目前不方便接電話,請留言」,這個帶有開朗明亮特質的聲音都關掉了。
他跟他失去聯繫了。更正:他跟他斷去聯繫了。
他消失在他的生活當中。

但是,人是能說消失就能消失嗎?
他上網的電腦是跟他一起買的,他們一起生活那麼久,很多東西都已經難以分辨是誰的了。冷氣、音響、冰箱、電視、杯子、碗盤、衣櫃、雙人床、都已難以指認出那個東西是屬於誰的了。他的?還是他的呢?他舉目所及的所有,幾乎,幾乎所有的,都是他跟他一起擁有的。那他呢?他是他所擁有的?還是他自己擁有的呢?他不是常環抱著他的身體說:你是我的嗎?他難道只是嘴巴說說的嗎?
那為什麼還會離開他?為什麼?


這一切已經來不及。當他在床上告訴他:他感染時,他像被打了重重一記上鉤拳。六七年的情感突然像加入了變異物質進來,突然味道不對了,感覺不對了,什麼都不對了,某種難以名狀的狀態突然出現許多問號缺口。他有種被欺騙的感覺,他本來預想的未來的圖像不是這樣的,應該是簡單平穩的生活,快樂幸福的,最後也許是誰坐在床邊,陪著誰老去或死去的那種再平常不過的圖像的。而不是這種:出現在朋友的朋友口耳的消息,傳來傳去的耳語的這種。他內心問了多少次:怎麼可能?怎麼會?

他跟他在床上。坐著。他用了所有身體力量才擠出聲音的。雖然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確定?」他說。
「恩。今天知道的,……醫院要我再用西方墨點檢查確認一次……」他回答他,聲音不大堅定。
「……」(沉默)
「……」(沉默)
「你還好嗎?……」他試著安慰他。
「不大好。」他聽了他的回答後,他一片空白,轟然。房間的電扇一直轉,轉,轉,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他著看他低垂的臉,他的頭髮,他左手一直搓右手的手。
「我會陪你的。」他勉強自己說話。
「……」(沉默)
「真的。」
「……」(沉默)
「……」
他忘記那天他們維持的沈默究竟有多久。他只記得他默默起身,跨過他,去關他雙人床頭另一端的床頭燈,以前床邊燈都是他關的,但那天卻是他去關。他睡不著,睡不著,他像湯匙一樣的攤在床上,醒著,腦子發漲,他知道隔壁的他也一直沒睡著。他聽到他壓抑到極小聲的哭泣聲音,他自己也生氣難過的微微發抖,他假裝已經睡著的不想安慰他,他身體發燙,一直聽到他自己的心跳聲音。他忘記他自己有沒有哭了,他也忘記他何時睡著的,何時天亮的。他一直納悶:為什麼他現在只記得一些身影,一些句子,一些片段呢?

他覺得他自己該記住的變少了。他對於他的臉孔好像也記得越來越模糊了。他的眼睛,鼻子,手臂、身體一些面目,一個個開始越來越模糊。他趕緊打開電腦,打開他們一起旅行的照片檔案夾:1999東京,2000京都,2001東京,2002京都,2003京都。他打開其中一個夾子:1999東京,他選取一張照片又一張照片。照片隨他點選放大,縮小,下一張。東京鐵塔,東京灣,彩虹橋,富士電視台,東京帝國大學,山手線,青山,原宿,表參道,川久保玲,涉谷,HMV,銀座,步行者天國,新光三越,無印良品,上野,上野公園,阿美橫町,國立西洋美術館,東京車站,二重橋,新宿東口,DISK UNION,西口,TOWER RECODER,高島屋,紀伊國書店,御院,歌舞伎町、新宿二町目......他複習他的面孔:單眼皮、高鼻子、短髮、粗脖子、有一顆痣的肩膀。都是他熟悉的。但他去了哪呢?他在哪呢?
他傳手機簡訊給他:你在哪?回電話給我。手機螢幕上面的信件圖案,在空中飛了很久,最後手機訊號顯示:簡訊失敗。

他消失了。如今只存在在這些相片裡,數位的,非實質物質的、不可觸摸的。他渴望以前那些撫觸的感覺,手指劃過身體、胸口,或鼻子貼著鼻子,那種帶有溫暖的,想像的生命感。他上網搜尋他的消息。BLOG。
他從一個分類進到一個分類,由大至小,相關的BLOG分散在網路世界各分類:生活、醫療、互助、健康、疾病、HIV……;或許多各出口網站裡:YAHOO、PCHOME、GOOGLE、YAM……,他透過滑鼠點選,從一個連結到另一個,從一個視窗開到另一個視窗,沒完沒了的蔓延。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他有點驚異:一方面是數量,此刻現在,全球,寰宇,如此多的人透過BLOG紀錄自己與HIV病毒共存的經驗,一方面是他們(或她們)記錄的雖然都是他們自己的、私有的獨有的故事,但他似乎在裡面閱讀出拼湊出他的輪廓。消失的那個他。

他讀起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他作筆記,許多BLOG第一篇發文,都是從得知感染訊息開始的:
■1998,0823,得知感染的第一晚,失眠、不安恐懼通通向我襲擊。我失去了人生方向,失去希望。我不知道還可以活多久?何時會發病?怎麼跟家人愛人開口?……我心思慌亂,我很低落,閉起眼睛忍不住想要流淚。
■連續感冒高燒後,我住院了,2001年0401 愚人節的今天,我被宣告感染愛滋病毒。我覺得一定上帝跟我開的玩笑。
■2005,夏天,電話阿姨跟我說篩檢結果時,我沒有很難過,只覺得輪到我了?
■06年七月二號,醫生對我宣判了如死刑消息,我除了恐慌、擔憂、痛苦外,更擔心這樣的病症,在同事朋友面前蒙羞。即使他們都不知道,我仍無法快樂起來。我想死,又後悔,又逃避,……
他標籤了幾個BLOG在他搜尋器「我的最愛」的夾子裡,讓他日後方便閱讀,BLOG來自世界各國。
台灣的:「愛迪與愛滋病毒的對抗」、「同類」、「我與HIV的日子」、「有了愛滋還能擁有愛嗎?」、「勇氣…會來的!」、「仍有可能去愛」、「愛是唯一」
中國的:「艾滋病人裡想的生活」、「back」、「愛的希望」
日本的:「愛!」、「早安,HIV。」
菲律賓的:「I have HIV!」
印度的:「一個女感染者的告白」、「一個感染者的自傳」
美國的:「HIV+的自白」、「HIV&AIDS新聞」、「活下來」、「JOHN’s BLOG」、「生命之歌」

他打開「我的最愛」夾子,列表列出這些BLOG名稱,他默讀這些標頭重複出現的詞類:愛、感染、告白、自傳、HIV、活下來、希望、勇氣,文字聲音有種隱約的溫暖氣息,一種透露或企盼著光明光亮的韻律。是他們都深處幽暗嗎?
他讀BLOG,讀他們的故事。這些BLOG數量龐大如流,難以想像,像光芒、幽蔭、喃喃、說話、發表、交流,在幾十公分前的視窗螢幕,也在幾千幾萬光年距離般,微微發出訊息,眾如星海。他們在視窗的另一邊敲擊文字,對自己的故事陳述,對他來說,這些聲音,這些未曾謀面的聲音,從他閱讀的文字,一個一個字詞,堆成一句句話,再砌成一段段片段,向他述說,他在這端,成了一個讀者,也是聽者。當然,他知道,他要透過這些BLOG,找到他仍是困難的,他甚至不確定他是否會上網設立一個BLOG,寫下(敲下)屬於他的或他跟他的故事?怎麼可能有這種巧合呢?他找他找的有點灰心。

他又拿起手機,習慣的撥他的號碼,他忘不了的號碼,無意義的十個連續數字,從他手指,手機按鍵上,畫出一個十字、又一個十字。撥號。他把遙遠的聲音放到耳朵邊聆聽。
是女性的聲音,「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號再撥。」
未接通,連語音信箱都沒有。他有點灰心。




2010年5月27日 星期四

同類-05-43號

05 43號

天氣開始變熱了,阿山打開房間窗子,往落地窗往外走,他把陽台上所有的植栽綠葉都淋了一遍水後,才回到房裡。陽台外的窗子是YKK的,他們什麼時候做起窗子生意了?從拉鍊到窗子?

他相當程度是滿意這窗子的密合狀態的,當窗子關起來時,大樓外車子呼嘯的聲音便幾乎被阻絕在外,陽光仍可以透過玻璃穿透過來。如此,阿山栽種在陽台上的植栽,得以吸取陽光,同時室內又取得寧靜,這是阿山需要的光線與聲音品質。他喜歡寧靜。通常週末。這些非必要出門的時間,他會留在他的房子裡:在有一張雙人床的房間,在擺一張餐桌與兩張椅子的餐廳,或者在單人沙發的客廳的一個角落待著,念點書,打掃,或者打個小盹,都是安靜靜態的工作。像沒有人一樣的存在著,離群,消失的感覺。他想像自己正被拉鍊縫合起來。
他想被黑暗包裹起來。具有深度,放眼望去只有黑暗的那種。

但一個人要消失是不容易的,任何一個人都自成一個小宇宙,藉由那個小宇宙牽連到那個,這個小宇宙到更多小宇宙,這些看似隨意其實卻都緊密的透過任何事務連結。比如一首歌,一個名字,一個眼神……,往往都將連結到更多首歌、更多名字、更多眼神,甚至更多難以相關的事物上。
阿山的手機鈴聲響了。手機銀幕顯示Vin(阿山對Vincent的簡稱)的名字隨燈光閃爍著,那名字一閃一閃,讓阿山一直把vin看成vih,那像是hiv的倒裝,忽明忽亮,無所不在。阿山總是容易因為這些小訊息暗示而感到驚嚇。他閉起眼睛,張開。Vin三個字母,還在閃爍。
為什麼是我?
你想說什麼?

阿山想起來了,他今天要跟Vin一起回診,他接了電話,門鈴同時響起來,聲音比剛剛的電話鈴聲更巨大。
「喂。」阿山接起電話。同時走向房子大門。
「我到了,」Vin語氣急促:「開門,開門。」
阿山不急不徐的開門。
他打開兩道門,先是木頭門,再來是金屬的。門打開後,Vin已經站定在門口,露出微笑。Vin一身夏天的面貌:短頭髮,剛修剪過的,白上衣,灰綠色短褲,露出健康手臂跟小腿。
「小聲一點,」阿山對Vin說:「一定要到整棟樓都聽到你的光臨嗎?」
「很大聲嗎?」Vin說:「不這種音量,我怕您老人家耳朵重,聽不到。」
阿山裝作沒聽到他的挖苦,走回房子,Vin跟在阿山背後走進來。
阿山用眼睛示意Vin先在客廳坐一下,他說:「我換一下衣服。」
「你這樣就很美了,回個診還需要換禮服嗎?」Vin說。
「禮你的頭。」
Vin說話一向口不擇言,尤其對親暱的人。他更喜歡用女性的字眼或形容詞套用在對方上面。對他來說,這是親暱的表現,阿山是了解的。但有時,阿山希望Vin能夠閉嘴,他不喜歡這種玩笑。但矛盾的是阿山又期望能偶而有一些活力的氣息,能注入他身體。不管是什麼言語,即便是Vin這種隨口輕佻的笑話,都比他此刻身體還更有能量。而且,不過是開個玩笑。Vin常這樣對他說。

Vin坐在客廳等阿山,客廳的電視很小,讓人總是注意到電視後面的牆面幾乎都是書籍跟CD。CD牆後面一條走道盡頭是阿山房間,Vin總是提早到,提早在阿山的客廳,坐在沙發上翻看雜誌、或打開電視等阿山整理好一切,再在一起出門,他不喜歡遲到。但其實,阿山也沒晚,他對時間也是很注意的,他會把時間安排到剛剛好,多個五分鐘、十分鐘但剛好的那種,他不喜歡多餘的時間用再等待,但遇到Vin這種特別提早到的人,阿山便顯的像遲了。

Vin有時提早到的強迫症會發作,會對房間說話:好了沒?
「你這麼趕時間嗎?」
「廢話,我時間寶貴。一分鐘幾十萬上下的。......」,Vin多半會這麼回答。
或反問阿山:「你時間很多嗎?」這話對阿山來說,常常像神箭手發出的箭一樣,正中他要害,他曾經盡量不經意的對Vin提過這些事情,說他講話的可怕之處,希望他收斂一點關於生命、時間之類的揶揄,Vin回答過阿山:「好阿。他會注意。你這麼怕的話?」但這句話更像說中阿山秘密一樣,讓阿山覺得的羞愧。
「沒人強迫你(面對。)」,Vin說:「只是你可以一直不面對它嗎?」
「......不過就是個慢性疾病而已。」
「是阿。你講的輕鬆。」阿山知道Vin說的都對,但有時就是這樣,知道這個道理,但還是身陷其中。
「那當然,我是過來人。」他一副歷經風霜。



阿山從房間走出來,他換了外出服跟Vin類似的及膝陸軍款式短褲、以及跟Vin一起用網路去美國買的不藍、不灰、不靛、不紫,已經說不出哪一種顏色的粗獷t-shirt。阿山購買這牌子的網頁說明它們品牌精神:性感。旁邊有小標語寫著: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永遠是它們追求的不朽。穿上AF等於穿上性感。Vin一邊讀網頁說明,一邊酸溜溜的說:「當然性感,這些網頁的人,每個身體線條都比電腦修出來的精巧,誰看了不想刷卡買單。」
「結果街上大家都一個樣。」Vin評論的頭頭是道,自己仍是用滑鼠挑了兩條短褲到購物車買單。

Vin正翻看阿山客廳的書櫃,有時候從書櫃看他讀的書,就可以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但阿山的書櫃有點龐雜,文學、商業、人文,設計的書都有,Vin從中看不太出來個條理。他看到阿山走出來剛好問他:「這些書你都看過嗎?」Vin意思是這麼說這麼多書,我不相信你都看了?
「你說呢。」阿山故意不告訴他。他把上衣短袖捲到肩膀。
「想也知道沒有,」Vin:「你哪來這麼多腦子容量裝?」
阿山用眼神瞪了Vin一眼,他是無法跟Vin說嘴的,他玩弄說話的詞彙太少,而且他也不是喜歡在說話拼勝負的人。
「你在學我嗎?」Vin說:「這樣穿著並不會比較陽光喔,反而太緊了。」他把話題移到穿著。
Vin臉上泛出笑容,他用一種相反的方式表達關心,他喜歡隨時挖苦阿山。
「路上不是一般人都這樣穿嗎?」阿山說。
「是沒錯,但這是『男士』的穿著。」Vin說:「你是不是搞錯外出服了?」
「你才欠揍。」

阿山有點頭暈,是剛剛藥的作用上來了?
阿山裝作沒聽到Vin的挖苦。
他不想跟Vin在嘴巴上計較太多,阿山問:「你今天排幾號?」
「38號。」
「我43號,」阿山說:「那該走了,今天早點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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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24日 星期一

同類-三、照片本子

三、照片本子


他陸續將裝在紙箱子的東西拿出來,將各種用品放到房間的衣櫃,櫃子,廁所,一個個定位,放到陌生但又屬於它們的地方。
他把紙箱子壓折回紙板,整齊的放在一個角落。越來越多的紙箱子消失了,他搬進來的房間的輪廓漸漸回復了:床的空間出現了,完整的衣櫃出現了,比較大面積的磁磚地板出現了,一個完整的牆面也出現了。
他感覺到有點累,但他不喜歡凌亂,至少要整齊,這是他受到他影響?還是他受到他影響?他總是喜歡事情趨於完善,準備好,就緒。盡管已經傍晚了,該是休息或準備吃個飯了,他仍埋頭持續整理房間,這剛搬進的房間。
他又打開了一個箱子,裡面裝著幾個照片本子,本子分成兩類:他母親買的,跟他自己買的。母親幫他買的每一個本子、規格都不大一樣,盒裝的,紅色絨皮的,米老鼠的…,他自己後來開始買的相片本子則偏好一樣的規格大小、相同的顏色,這樣的相本讓他覺得收納起來,有種秩序的感覺,不會大大小小、各種顏色材質,有種凌亂的感覺。他一直覺得母親的思考缺乏系統,品味也可能出了問題,才會分別購買了這些彼此都毫無聯繫的本子,但如今,他看著箱子裡的相本,母親買的這些本子,卻可以直接透過不同外型,顏色,材質,辨識出每個本子裡的時期,一如照片一旦凝結成記憶、或過去的某種形式時,它們呈現出不同意象。紅的、珍藏的、卡通的。
反倒是他後來跟他的照片:他的旅行的或生活的照片,收納在他自己買的本子裡,則只單一的顯露出白色、以及統一規格的外觀盒子;這令人感到迷惑,也難以區分這本跟這本,跟那本,的不同,他只能藉由本子外,他自己寫下的編年編號,辨別本子裡的時期,年代。
他習慣按時間跟地點編碼:1999東京、2000京都、2001東京、2002京都......但是除了時間地點數字外,已經讀不出太多額外意義。

這就是記憶嗎?並不公平、不均質的呈現?只揀出強度強的?經過篩選的?

他拿出紅色絨皮的本子翻開來,一張張照片整齊的置放其中,有一絲絲過去被收納其中的味道在裡面。翻開本子,他端詳其中一張照片,他那時是五歲、還是六歲呢?他穿著短褲短袖,露出白嫩的四肢,父親抱著他,他手裡拿著一罐綠色的黑松汽水放在胸口,他注意到他嘴角笑的有驕傲感。我那時一定很開心,有汽水喝,又出去玩,他想。照片的右下角有一排數字標示時間:70-08-07。
是父親節前夕的家庭出遊嗎?
他不怎麼記得了。他只記得這張照片一遍一遍的出現在他曾經翻看照片本子的記憶中,每看一次,照片裡的那個時刻的映象似乎就清楚一些些。這汽水罐子的包裝,現在已經買不到了,他依稀記得他應該是很開心吧。

這照片旁邊他注意到另一張照片,這次他記得清楚,這是他6歲幼稚園畢業大頭照,他帶著黑色類似學士帽子,套上大人才會穿的像律師的袍子,當時每個同學都被要求展現笑容。他也是。
這張照片他小小的臉發出笑容,但沒露出牙齒。他的笑容是閉著嘴把嘴角極力拉到最大,同時他知道這個笑容背後隱藏了他少了門牙的事實。
他當時怎麼會擺出這個笑容?他也記不起來了,但有一段時間,他很羞於這張照片被親戚,或父母的朋友看到,這照片跟其他同學的畢業照片一比較,就凸顯了他的不同,他覺得自己很怪,因此有種尷尬的羞恥感覺。
不過,他現在看到這張照片,已經不覺得羞恥了,只覺得照片的他笑的很可愛。他大概稍微可以理解他父母當初會把他的這張畢業照還特別洗出來,煞有其事的裝在相框裡的想法了。

「可不可以不要放我照片在客廳?」他曾經對他母親這樣說
「弟弟很可愛阿。為什麼不?」他母親都叫他弟弟,這也是他討厭的。那聽起來像是他有個哥哥或姊姊,但他是獨生子。一個人孤單長大的那種。
「我覺得不好看」他說

他翻起一張又一張照片,過去一個個,片段的畫面,從手中翻閱,翻閱過去。他看著他自己,這些一被拍攝下來就跟他分開的他的過去,這些過往的照片幾乎都是笑容的,一張一張又一張,這些照片裡的他有哪時不是開心的呢?拍攝者(他的父母?)一定是刻意記錄快樂時光,或者,拍照總提醒著受攝者:1…2…3…七~。他們剃除掉太多真實的東西了。

他注意到照片本子裡,有的照片後面還有照片,他以前總把NG的照片,放在他覺得比較喜歡的照片之下,他喜歡呈現美的,好的。這些被隱藏的照片大都是跟擺出來的照片是同一時刻場景,但這照片都是有某種瑕疵才被收到照片匣子之後,獨照卻閉起眼睛,張牙列嘴的,手晃、失焦、或因為背光而讓受攝者的臉或全身剩下黑影的。

他特別喜歡這張:全家人坐在一間餐廳包廂合照,鏡頭焦聚在蛋糕上,那白色奶油蛋糕顏色甜膩脫俗的凸顯出紅色蠟燭上的燭光,一旁依稀看到有幾道吃剩下的菜餚:一條剩下骨頭的魚、幾支剩下蹄子的豬的腳,一支紅羅蔔雕成的小兔子,鏡頭聚焦後抓出了景深,讓全家人都模糊成色彩鮮豔的蛋糕背景,不用看清楚也一定知道,他們正正經的發出笑容看鏡頭。應該在照片裡的他,消失,缺席了。
不可能?!況且,這種團圓和樂的圖像,是不能缺少一個青春、正茁壯、有未來的家人的。
他肯定是有參加的。他看蛋糕照片便想起來那顆蛋糕綿密口感跟水果酸甜滋味。
他仔細閱讀照片線索,他在哪?
照片分明是他拍的,他習慣將快門速度調慢一些,讓畫面產生殘影。
他想起來了:他大概是拍攝者,才造成缺席的,或還在設定相機倒數,或正在進入相片而已。
他滿意這張照片有種消失卻又存在的靈光。不存在的記錄存在的。他小心的抽出這張相片,覆蓋在原本美好的照片上:全家人在餐廳包廂圓桌蛋糕前,光線充足,笑容一百分的照片。

他拿出箱子所有的照片本子,整齊按秩序的收納在房間架子上,雖然進度仍不夠快,但房間開始一個角落一個角落的有房間的樣子了,一些屬於某種人的痕跡。
好累。他覺得自己容易疲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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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9日 星期三

同類-04-鬧鐘

04 鬧鐘


鬧鐘鈴聲響了,阿山一手把它按掉。他早已經盥洗好身體,穿好衣服了。
以前,這鈴聲是用來喚醒他與睡眠之間的:他會跳起來,匆匆忙看時間一眼,按掉鬧鐘,衝進浴室把所有該清洗的身體部份,都在幾分鐘解決,他隨機換穿衣服,襪子鞋子,幾乎沒浪費多餘整理好自己後,離開房子,出門。
現在,鈴聲則是提醒他還有半個小時時間可以消磨。

做點什麼呢?

他打開了音響,赤著腳從客廳走進他的房間,拉開窗簾,把椅子推到窗戶邊,坐下來,靜靜欣賞窗外風景。
湛藍的天空中漂浮著幾朵雲朵,那雲是污染過的,氣體是由硫化物,酸雨組成,雲朵不再柔軟,即使有機會踩在上面,必定也會像是踏在稀釋過的腐蝕鹽酸液體一樣,腳底發麻,或紅腫、發燙。但這令阿山迫不亟待的想躺佯在上面,或漫步其中,就算是赤著腳踏在酸性液體裡也一定比現在處境好。至少身在雲端,那意味著已經離開現在此刻,離開這一切。
在雲頂端的視野一定極度不同,那是真正體驗人群緲小的一刻,也許撥開一些凝結的水蒸氣看看人世間正發生的一切苦難,只會讓他微微笑著,或當他回想他此刻正經歷的磨難,他只會小小可惜自己,可能偶爾還悲傷的留幾滴眼淚,或者,還可以給現在疑惑的自己幾道指引。也許是一道光、一陣細雨、一陣輕風,任何讓人舒服的一種感受,一種暗示。

窗外遠處,幾隻鳥在河岸邊休息,一條污濁的河,靜靜流過它們,更遠河對岸有一座山,原本像躺著的觀音,如今被雲朵擋住山巒一部分,看起來像是失去頭顱的。一具孤伶伶的身體。
他以前很喜歡爬山的,跟朋友邊走邊談,邊呼吸空氣,氧氣,芬多精,水氣,山水,天空,大地,但現在身體容易累,隨便走幾步就容易喘起來,他爬山的頻率少了。拒絕朋友的邀約多了。

他最常遇到這樣的情況:
「週日要不要去爬山?」
「最近有點感冒。」
「又不去,身體這麼爛喔?」
「正在調養身體。」
「談戀愛也不是這樣吧。」
「下次吧。」

或者這種:
「大忙人,這週要幹嘛?」
「要工作,最近有點忙。」
「很不夠意思喔。...都約不到你。」
「別這樣說拉。」
「那,只好下次囉...。」

又或者:
「要不去喝酒?」
「我現在不大喝了。」
「我有沒聽錯?.......」

阿山是很想參加這些活動的,但逐漸消失的體力,讓他顯的進退兩難,他幾乎快消失在社交圈裡了。但他更不希望病容的狀態,讓朋友有太多延伸聯想。他寧願消失蒸發一陣子。至少是好的形象留在朋友印象中。
他努力讓自己好起來:至少跟過去一樣,他維持良好作息習慣,早睡早起。他一天一顆蘋果,靈芝,綜合維他命,綠藻,大蒜錠,輪流服用。他注意飲食,忌生食,戒煙酒,適當其實有點過度的運動,跑步,重量訓練,飛輪有氧,他快成了父母的好寶寶了。
阿山好棒喔。他想到他母親最愛這樣說了。或者:第一名~。
但是,那裡來那麼多第一名呢?
難道你不想拿第一嗎?他母親問過他這句子。隔壁○○○都拿第一名。
那第一之後呢?
就保持下去阿。
阿山跟他母親是不同星球世界的人。他以前喜歡想像自己是納美裘克普力星人(某個漫畫來的),家裡有機器人陪他的那種。

鈴聲又響了。
這次是手機的。提醒阿山該吃藥了的鈴聲,每12小時定時響起來的。他特別選了舒伯特的曲子,他覺得舒伯特的境遇跟他相似,死於時代中難以啟齒的疾病。到底多久後,「那個」疾病才能被自己輕鬆說出口呢?像罹患高血壓、心臟病,或感冒一樣輕鬆的跟朋友說:我感冒了。
他腦中浮現廣告的句子:12小時吃一粒。聽起來好像吃水果還是電池一樣的口號。
12小時吃一次。
如今像定時開關,提醒阿山該吃藥,也提醒他的身體:已感染。
他像機器人一樣站起來,走進廚房,倒水,打開料理台底下的櫃子,拿了藥袋裡的藥丸,他把寫有藥名的袋子丟在醫院了,他擔心被看見他正服用這些東西:卡貝滋+西寧。
但誰會知道這些藥丸是什麼呢?
它們只是看起來比較高級,進口的,列管的,至少盒裝包裝寫滿英文字看起來就有種昂貴感,他小心翼翼的拆開卡貝滋,是不尋常的土黃色丸子顏色,並且有點大顆,說明上寫一天兩次,一次一顆,他把藥丸子,放在手掌心,嘴巴含了溫開水,吞下。

消失吧。HIV。

雞尾酒療法?
那酒精在哪呢?他腦子又閃進這個網路流傳的不好笑的笑話,他現在卻是笑話裡面的主角。
他想喝真正的酒。真正會讓人發燙、發昏興奮開心的酒。像愛情或失戀的那種。
他卻像鬧鐘般,定時吃起電池,上發條,讓指針保持移動。







2010年5月18日 星期二

同類-二、HIV

二、HIV


他知道他離開了。
當一發現房間空了一大半,一般正常人的反應應該是會報警處理的,多半是遭小偷房子才會變成這副德性的。他知道不是。
他開門看到房子的凌亂時,有一度確實是驚嚇到的,但他也立刻知道是他離開了,說起來,這也跟遭小偷沒兩樣,很多東西都消失了。這損失比真正小偷來嚴重,太多東西沒了,不見了,書,衣服,CD,鞋子,不管是具象的還是抽象的東西都是。該來的總是會來。只是當他打開門,他才理解,他離開的這一天就這樣來了。
他有點恍惚。恍惚的每天整理一點房子,一點一點,他把房子分區域,客廳,房間,餐廳,浴室,一區一區慢慢整理房子,但很多櫃子空了,就是空了,一時也沒什麼東西可以裝上去,只能盡量讓房子回覆整齊的樣子,但一眼看過去看,仍看的出來這房子的空洞,匱乏,有種少了許多生命痕跡的狀態,書櫃,CD櫃,客廳,餐廳,衣櫃,到處都是缺口。他盡量讓房子可以整齊規律就好。

而且。
既使少了他,他仍盡力讓自己維持基本生活狀態。工作、地鐵、休息、工作,幾乎沒什麼不一樣的。他先把他工作的桌子的位置整理好,以前這桌子就是他的位子,他也沒拿走什麼桌子上的東西,幾乎維持原來的樣子。桌上的電腦還在,他跟他的那張照片也還在,黑色相框裡的照片是黃昏的顏色,兩個人走在北國郊區城市山坡上的住宅區街上的背影,他記得那時候,為了看一棟關於遺址的博物館換了好幾次電車才到,沒想到他們更喜歡博物館周邊的住宅環境,夕陽的天空有鴿子還是鳥的一直飛來飛去,他對他說以後想要住在這種地方。
他看著照片,以後?他想,當時想的以後,是老了以後嗎?

他打開電腦,上網搜尋他的消息。google。他敲擊關鍵字「HIV」。搜尋到難以計數的文章上傳。當然,他搜尋這些文章是難以找到他的,那個已經離開他的他。他只是希望藉由這些文章,更了解HIV的歷史、事件及狀態,進而更理解他的遭遇、情況、以及內在思考,而非只是表面,或只停留在表面。他想裡解更多真正內在的事情。他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呢?

在這些閱讀過程之前,他已先理解了,此刻,距離第一個HIV感染者發現迄今的二十餘年,已不是無法理解hiv為何,或者對hiv恐慌的時代了。甚至他也知道,現在連幾歲的小學生都知道HIV+是一種疾病了-或更準確的說,是一種狀態。但難免的,這些搜尋到的這些文章裡總還存有著一些錯誤的印象、誤用或挪用,更遑論hiv、aids至今仍被許多人混淆不清,不準確的使用著。這能責怪誰呢?國家?政府?學校?教育?還是疾病本身?
他手指滾動滑鼠,翻閱螢幕資料。下一頁,又下一頁。他找到一張顯微圖片,標示著HIV病毒。照片裡圓球狀的綠色球形體長滿許多像海葵的觸角,飄浮在黑色照片背景,像一顆外星飛行體,在黑色大海裡旋轉滑行。


他一邊閱讀文獻,一邊用筆記下重點:
■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 HIV)是一種感染人類免疫系統細胞的慢病毒(Lentivirus),屬反轉錄病毒的一種。
■普遍認為,人類免疫缺陷病毒的感染導致愛滋病(AIDS, 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愛滋病是後天性細胞免疫功能出現缺陷而導致嚴重隨機感染及/或繼發腫瘤並致命的一種疾病。
■愛滋病自1981年在美國被識別並發展為全球大流行至2003年底,已累計導致兩千餘萬人死亡。
本土案例資料:
■1984年,台灣,台大醫院急診出現第一位境外移入愛滋病例,美國籍。
■1986年,台灣出現第一位本土愛滋病例。

他閱讀另一篇文獻:HIV的攻擊機制。
■HIV-1Nef是HIV-1的5種病毒基因中,調控病毒複製功能的基因。
■人體免疫系統最初之警報系統:由樹狀突細胞(DCs)和自然殺傷細胞(NK)組成。
當HIV病毒,透過途徑進入人體後,HIV-Nef會先綁架樹狀突細胞,來干擾人體細胞的防禦警報功能。一旦人體免疫系統的第一道防線被攻破,警報與防禦功能被欺騙後,HIV-Nef便侵入藉著人體的DCs和NK創出天地,在裡面複製繁衍。 同時欺騙、規避身體的防禦細胞。

他突然有個電影畫面閃進腦中:綠色飛行體緩緩降落身體大海,攻擊、欺騙身體的初期防禦系統大軍後,又寄宿、冒充成防禦細胞,讓免疫細胞找不到入侵體。直到癱瘓防禦細胞運作。他想到他,他想:他的身體、血液就是這樣被攻陷感染的嗎?HIV攻擊的五部曲:進入,通過,冒充,攻擊,癱瘓。他有種奮愾,難過,生氣的感覺混在身體裡。他罵了髒話又罵:幹。幹。幹。幹。幹。

他很想流眼淚。
忍住。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流眼淚的。他移動滑鼠存取HIV病毒照片檔案,用印表機列印出它們。HIV病毒,一種綠色球型大軍?
他把印出來的照片貼在他送給他的筆記本上。照片看起來,竟有種科幻片裡星際警察補緝外星罪犯的感覺。他在剛貼上的照片下面用黑筆寫著:HIV,整齊的大寫的。他讀了之後,覺得圖片加上自己寫的字,蠢的像HIV的醫學圖說,他越看圖片越有氣,又拿了筆在HIV後面補寫了「!」跟「去死吧!」,讓名詞,延伸成一個句子:HIV!去死吧!

HIV!去死吧!
他念了又念,念了又念。才闔上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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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7日 星期一

同類-03-鏡子

03鏡子


阿山房間裡的地板是阿山選的。木質地版的紋路,清晰壓平在木頭顏色上,赤著腳踩在上面,有種踏在一片大地的柔軟感受,仔細觀察每一片地板,它們都有一種獨自獨特的紋理,屬於它們自己生命的過程成長痕跡:延展、蜿蜒、迴旋、或旋轉的蔓延著,當每一片地板與另一片地板結合時,它們又會延伸出推衍出更多豐富的紋路線條,擴大、縮小、擴大。那線條依稀讓阿山想起:有機,天然,生命的這些字句。一讀起這些字詞,彷彿鼻子也聞到屬於木頭質地的香氣,淡淡然的味道,似有若無的,飄散在空氣中。
地板紋路一路攀爬延伸到盡頭,碰到浴室牆,一牆之隔,浴室地板的鋪面變成了細小上了白釉的馬賽克磁磚,遍眼可以看到的,磁磚、浴缸、馬桶、毛巾、燈具、收納櫃、牙刷、牙膏,都是白色的,慘白,死白,無色彩,日光燈、面紙、制服,像在醫院。阿山卻喜歡這樣的顏色,這對他來說也同時是:乾淨、清白、簡潔、空無。他滿意這種顏色安排,有色,又無色,生活上也容易整理。

阿山剛洗完澡,沐浴乳的味道還留在皮膚上,蜂蜜還帶有一點消毒水的味道混合,他在浴室擦乾身體後,圍起使用過的白色浴巾,快步走出浴室,走進房間,站在床前,他用另一條白色短巾把頭髮、胸口、腋下、跨下、身體、腿、腳掌再仔細擦乾一遍。他向右轉身,打開衣櫃,櫃子右手的那扇門後有大鏡子,透過它,他可以好好把自己看清楚。一張好看的臉,好看的鼻子,儘管視力開始出差錯,但那一雙眼睛仍是讓人好看的足以令人佇留的那種。
他站定距離,鏡子那頭反射的影像是一個體格仍結實的男子。那皮膚曾經黝黑光亮,現在卻已逐漸失去光澤,看起來像是紙張疊上時間的痕跡、或沾上水氣潮濕又蒸散掉的顏色,泛黃,焦黃。他正考慮要不要再到泳池補充一些陽光、黑色素,游泳池應該開始開放了。他看著他自己,不自覺的摳起小腿肚剛結痂的傷口。傷口流了一點血,他想拿衛生紙要將他們擦乾淨。但他們流成一條河。

他們在河裡說起話來:
「報告,」A24大喊:「我們的偽裝術已躲過白血球大軍已經兩個月。但我們近來發現白大軍他們已越來越龐大,我們擔心會有一天被發現,驅逐而被消滅。」
Q27:「放心。放心。我住了二十七代,也沒遇過這種問題。」
「人體白血球他們有某種偵測機制,可以察覺是否有這些非他族類的族群侵入,他們日漸龐大是因為他們偵查到我們,而不斷複製分裂以準備戰力攻打我們,但他們始終是找不出我們所在。即使我們就在他們裡面。哈。」
Q27說:「哈。他們只會虛耗。虛耗。」
A24:「那我們呢?」
「你沒聽過一直流傳下來的歌曲嗎?」Q27一邊說一邊唱起曲子來。

生產。生產。
白大軍永遠找不到我們。
生產。生產。
白大軍永遠找不到我們。


阿山用剛用過的毛巾按壓止住了流血。
他邊照鏡子,阿山嘴裡喃喃移動:「確認身體清單。」
那是一陣嘴唇與嘴唇的磨擦,聲音小到沒有人聽的清楚。
口腔、脖子、腋下、鼠蹊部。
他逐一檢查扁桃腺容易脹大的部位,用手觸摸皮膚,輕壓,感受。這幾天好像有點腫脹?又好像沒事?接著是胸口與背,有時可能會起疹子、過敏皮囊泛紅什麼的任何可能都有可能。臉,五官,眼睛鼻子耳朵。最後是生殖器,他最擔心會有疣,或什麼怪異潰傷東西出現。一切如舊?至少看起來是如此。他踏上體重計,感染後,他更在意身體體態了,許多人會因此體重驟減五六公斤,但他沒有,至少數據上,他看到的,目前沒有。
但他還是覺得鏡子裡的臉有點消瘦,不再像以前一樣有好看精神的眼神。他張開嘴讓嘴型成o型,又閉起來,試著將兩頰鼓著氣讓自己看起來胖一點。沒什麼用?
他現在寧願自己胖一點,而不是瘦一點。他也需要這麼做,只有讓自己身體好一點才能讓自己看到更多希望。但現況不是他想如何就是如何。

他拿起乾淨的大浴巾,白色的,再把身體重新擦一遍。好像他是一張桌子,一張白紙,即使擺著,放著不動,都隨時可能沾到灰塵。他吹乾頭髮,一再一再確認,現在只要他的頭髮一絲絲沒乾,出門吹風隔天便會頭痛。他把這當作是某種徵兆,身體正在不大一樣的徵兆。
他必須隨時提醒自己,已不能像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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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6日 星期日

同類-一、紙箱子

一、紙箱子


他剛搬離他熟悉的家,更正,他剛搬離他熟悉的地方。

當他熟悉的他開始睡在客廳沙發,或睡在客房地板,當他感覺他眼睛不再關注他時,不再講很多的心裡的想法時,「他們」逐漸分離成為單獨的兩個「他」了。單數的。
這讓原來的房間、雙人床上、客廳沙發電視前、大樓的垃圾場,應該他跟他一起出現的的地方,都常常只剩下一個他,形單影隻,也更加強了他心裡上需要支持但孤絕的感受,痛苦加上難過的。他想必也是經過深思考慮過的,暗自自卑的考慮了幾天。對他來說,只剩一個他的地方就已經稱不上一個是一個地方了,更遑論是一個「家」了。而且,是他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而引發的,性的,身體的,背叛的,這更加強了他的自卑感,他寧願他大聲的罵他,斥責他,罵他賤貨去死下地獄這種惡毒帶有情緒的字眼,讓他有種被懲罰的感覺,讓他羞辱。但他沒有,他也不是會說這種言語的人。他只是給他空白,空間,沉默,似有若無的安慰,以及某種關心距離。這反而讓他在他面前不停的縮小,某種平衡消失了。他不要這樣,他們在一起七年了,他不忍心他們成了這般場面。寧靜有如電影裡會出現的房子一樣。

終究。
他是搬離了那個地方,從過去到了現在的房間。
現在,此刻。從他這個房間裡看過去,堆滿了剛從過去搬至現在的紙箱子,白的、灰的、米色的、褐色的,大大小小的,打開的沒打開的紙箱子,這些一個個失去生氣顏色的紙箱子蔓延了整個房間,地板、門邊、窗邊、牆壁、廁所,甚至最後也開始往天花板發展起來。這讓這個房間看起來像個倉庫,堆置物品的地方,而不像一個房間,應該有愛有溫暖的地方。
他看到這些雜亂的東西,一股凌亂的情緒焦慮感浮上來,跟以前一樣,他深呼吸,默念,一個一個來,這是以前他常會安慰他工作太多太雜的話。
他會在電話告訴他說:「一個一個來,做完一個打勾一個。這樣會越來越清楚。」他聽了他聲音之後,會有種安定、安心的情緒,像海浪撫平沙灘一樣,像被注入了某種溫暖力量,他會掛上電話,乖乖的把該作的工作完成。

一個一個來。
他鼓起胸膛呼了好幾口氣,他打開房間窗子,季節交換的微風從狹小的窗口透進來,漸漸的,空氣流動讓房間稍微通透一點,他感覺到氣流流動到他臉上,皮膚。好像開始舒服一點了,他情緒慢了下來。
他跟著挪動箱子,騰出了一個空間,單人床大小的位置,讓他的所在,此刻,稍微可以安身、或許坐下或躺下。他又環顧了四周,花了幾分鐘,從箱子堆裡,找出了(挖出了)一個米色紙箱,上面印著可口可樂的箱子,先前他用黑色簽字筆寫了「音樂」覆蓋在上面,把CD跟相關的物品裝在裡面。
箱子紅色印刷的「可口可樂」跟他用黑色簽字筆寫下來的「音樂」,疊起來變成了另一種重複的句子,像過去人們重複書寫的羊皮紙。那些句子看起來像是口可音樂,他看了覺得有點好笑,因為他確實口渴了起來。他喝了水,思緒似乎開始比較穩定有了組織了。

他希望這個房間有點音樂,或者溫暖。
他先脫下了汗濕的背心,換上乾淨的。穿上剛洗淨過的背心後,他開始把寫了音樂的箱子打開。CD player最先出現在眼前,CD則整齊的放在箱子下面,這是思考過的,符合收納的力學需求,又同時保護CD player不被重壓,更重要的是,找到房間時要開始整理時,他可以先把CD player拿出來,選個適當牆面把它吊掛在起來。
現在,他一如他當初所想的把了CD player掛在牆上,他按了PLAY,撥了還在player裡面的CD,吉他前奏跟著女伶聲音傳了出來。

I’ve heard there was a secret chord
That David played, and it pleased the Lord
But you don’t really care for music, do you?

他閉起眼睛聆聽,過去的影像隨音樂在他眼睛裡播放起來。
他躺在他身體,他的腿壓著他的腿,他問他:「喜歡芒果還是香蕉?」
「芒果」
「巧克力還是奶油?」
「巧克力」
「pepsi還是coke?」
「c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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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類-02-手掌

02手掌

阿山在醒來前,清晨光線已經從窗子透進房間。微塵在光線中轉動的像一幅畫,常在書本裡看到的那種:一束光線,打在黑壓壓的洞窟裡或一個房間裡,那裡面多半會有個躺著的女人、幾個女人或一個病人,他(她)們會伸起手,感覺光束從開口或窗口外把幾光年遙遠距離的溫度傳進房間,這開始讓房間有點溫暖,或者有點希望。隨後,他們也許會閉起眼睛,許個願、感受、想像,或做任何閉起眼睛可能的事。那是在黑暗洞窟、孤絕的人能做的事。

但阿山的房間似乎還不夠黑,以至於透進的光線無法像刀,像線條,一樣的劃過他的房間。阿山房間的光線是漫射進來的,像撒網一樣的落在他床邊地板上發出溫度,移動,游移。阿山多多少少是感覺到整片的光線,透過窗子窗簾篩進來才醒來的。那光線無聲卻透出訊息召喚他。醒來。醒來。醒來。

天亮了?
他張開眼睛,把手伸進陽光裡,張開來。他旋轉手臂,那光線如幻似影在他手上發亮。他的手掌在光線下清晰可辨,手掌長滿疤痕,指尖是繭,以至於,他的手紋看起來像經歷許多刮痕的的把手,機械的,坑巴,難以回復的。但這是他幾年來勞動身體的痕跡,搬動書籍過程中,文字與他手掌的結合。他仔細閱讀手掌紋路,彷彿也開始可以讀到他觸摸過的許多故事:愛的、冒險的、懸疑的、這些總總的故事類型……。這聽起來就讓人就感到心滿意足,過去已凝固在現在。

他把手順著光線線緩慢移動,曖曖含光,像想像自己的手正進行光合作用,慢鏡頭,吸氣吐納,茁壯同時也衰亡,他想到以前學過的幾個詞「氧氣」,「成長」,「葉綠素」…那必定是填鴨年代會被重複提醒的句子。某種定理,氣體交換氧氣生成及生命的來源,如今冒出來的聲音是他父親曾教他過的。

H2O+CO2+ 陽光 → O2+H2O+...


同時他也想到,這樣銘記痕跡的掌心紋路在他父親手上也有。是那一天夜裡,他瞥見的?
而現在阿山也只能憑他的記憶回想他曾擁有的:父親的臉,手掌,家,悲哀,絕望,跟他的一切。
阿山是從不承認自己的身體面目遺傳自父親的,但他似乎也開始接受這事實:他越來越像他父親了。如今他連父母親的一張照片都沒有。他們的臉孔越來越模糊,只剩一些身影,語氣,說話內容……。以及那些一切如今回想起來都像是一個遠方過去的故事,某個人生電影,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那些似乎已脫離了他自己,成為他們其他人的。
別哭。阿山吸了一口氣。閉起眼睛。
生病感染後,他的感覺變得更善感又敏銳了。他感覺到他自己眼睛隨思緒產生刺痛感並充滿水分。這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身體隨著抽象的思緒感受產生實質的對應,淚水對應悲傷難過,笑容對應開心歡樂。
空氣溫度彷彿更低了,是時節又更替了嗎?至少天氣是真的又冷一點了。
他們會冷嗎?阿山想到父母便會沒完沒了的想下去。
衣服夠嗎?
吃的夠嗎?
身體還健康嗎?

他想爬回母親身體。重來。漂浮在他母親羊水裡,或呱呱墜地,全身清洗的乾淨,也許還塗上痱子粉的那個時期也好。但如今,他全身充滿藥的氣味,如藥罐子打開的那種。那也是阿山的標誌,治療中,控制中。永無停止的進行式。但他渴望停止這一切。同時,他也倚靠這些持續過程渴望繼續下去,活下去。

阿山的視覺變得比較差了,眼線蟲與藥物的影響,他看過的文獻上說,徵狀惡化嚴重到最後階段會眼盲,運氣好的話,也許還可以看見一些光線,一片湛藍的白光。而如今他眼睛的徵狀是:畏光。只要有一絲絲的光線,他就容易被干擾而從睡夢中醒來,但他仍保留了他房間窗口,這是他與外界與自然接觸的開口,他的需要。他還特地選了棉質的窗簾布,好讓光線滲進來,但不過份張揚。如此,每天清晨他房間才都會有溫暖的光線流洩進來,像現在一樣。光線緩緩的照在他身體上。他感受到自己如受日光沐浴,淨化。他正在消毒自己。

房間另一頭,光線還沒滲進的那一頭是浴室。以前是阿山喜愛逗留的場所,休息泡澡,或歡愛前的梳洗,但如今只是他刮鬍子,上廁所清洗身體的地方。速戰速決的幾個見方空間。
阿山站了起來,走進浴室,沖洗身體。
「那有人每次都早上才洗澡,又不是外國人。」他母親說。更正:他想起他母親說的。
「不然你要我不洗澡就出門嗎?」
什麼時候開始的?阿山想。聽見的這些許多聲音,是從開始用藥後?還是,自從知道生病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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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5日 星期六

同類-零、明信片

零、明信片


那是一張沒有屬名的黑白明信片。

林立的高樓、車水馬龍的車子、以及閃閃發光的霓虹招牌。原本應該是彩色的風景,用鏡頭瀝掉顏色後,竟成了某種怪異的山水畫:場景裡沒有山、沒有水、沒有亭子,只有空間停止在當下那一瞬的時間片刻。
如果明信片背面印刷沒標明這是台北,一定很難讓人精確的清楚這是那裡?某個陌生都市?或某個開發中亞洲國家或某個第三世界國家?
背後有工整的字跡寫著四個字:「一 切 都 好」。
這讓他更清楚是誰寄給他的,字跡上的「一」習慣在最後收尾多個頓點,像是醫院那種心跳紀錄器,死亡前最後一次的心跳痕跡。那堅決的筆觸,讓人讀起來卻不像是字面上的意義。不是說明一切都好,也不是說明近況,只讓人覺得這句子是一種決斷決裂的與世隔絕,又或者,一切都好的字句後少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讀起來會更像是一只大大的、需要安慰的、耳朵的聆聽。


他一遍又一遍的讀過明信片上的字句,用任何方式在口裡喃念著,才好像情願的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進臥室,把明信片貼在床邊衣櫃的門板上。







同類-01-潮汐

01 潮汐


阿山在天亮前醒來。

他靜靜的躺著,傾聽房間音響播放潮汐聲湧向岸邊,一波一波打著障礙物,呼拉呼拉,呼拉呼拉,像是心跳的節奏。他寧願自己仍在睡夢中。
窗外似有微光,隱隱從遠方透過玻璃到窗簾房裡,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團白霧漸漸往房裡綿延擴大。但其實阿山此刻應該是看不見的,他只是身體感覺到。他在房間裡,習慣不開燈,睡覺,躺著,休息,思考,發呆,作著任何事,在黑暗一片裡,才足以讓他安穩,才讓他足以隱藏在黑暗裡。一切空無、消失。

只是,阿山覺得在夜裡睡裡,卻似乎總有微光,向他而來。
他知道這不可能,他沒有未來,沒有光芒。他是個感染者,hiv+,陽性,他只有無望只有哀愁只有黑暗,他像身處深處深淵一般。這些微光對阿山來說,只是一面空白,一陣霧,他想到自己將永遠在夜裡,便難過,且不寒而慄。他閉起眼睛,想往夜裡睡去,「閉起眼睛,深呼吸。」他告訴自己。

呼。
吸。
呼。
吸。

然後他想起來,他還能呼吸。
在夜裡,他還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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