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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7月27日 星期二

同類-10-屋頂

10-屋頂



大概是因為Vin剛哭過的關係,阿山載Vin回家的路上,兩個人幾乎沒有說話。兩個人安靜的從醫院離開,一台機車,跨過一座橋,一條河,離開都市中心,回到他們的住處。
阿山住在Vin對街,從阿山住的大樓電梯間往外看可以看到Vin家裡的房子屋頂,紅色綠色鐵皮屋頂組成的景觀的其中一個,五樓公寓的五樓,沒有電梯的房子。阿山第一次去Vin的家,爬著一支陰暗的樓梯走上去,每一層樓的高度不高,左右各有一戶的老式公寓,走到最頂走了五層樓階梯,才到Vin住的地方。因為阿山沒住過這種房子,他有點驚訝,居然有人每天要爬五層樓出門回家。
公寓房子的大門開向樓梯間,只有一個小窗子採光的樓梯間,他覺得像是走到電影或電視才會出現的地方,空氣不流動,牆壁油漆剝落,滲水,隱約仍可以聞到霉味,以及置放在樓梯平台上鞋櫃鞋子發出的味道。
Vin住的房子是木頭隔間的,三個房間,他父母一間,哥哥一間,他住的是中間那一間,沒有採光的房間。這房子的一切都讓阿山覺得驚奇。但他不好意思告訴Vin。
只有一次他問過Vin,用謹慎小心方式問:這個房間沒有自然光線,會不會有點奇怪。
Vin知道阿山的意思,一副沒見過世面了樣子,這城這種房子一大堆,他太少見多怪。他回答他:他幾乎有記憶就住在這裡了,他也喜歡這種沒有光線的房間,好入眠。他知道阿山的問題沒有貶低的意思,但挑出問題提問時,就會凸顯出提問跟回答彼此置身的不同處境,Vin仍有受傷的感覺。

也有一次,阿山曾經在他住的電梯間,趁著等電梯時問過Vin,從這個窗子看出去,你認得出你家是哪一棟嗎?Vin回答阿山,當然阿。都住在這房子幾十年了,以前你們這個房子還是矮房子時,就住在這了。阿山住的房子現在是這區最高的。
Vin告訴阿山過,小時候他都會走他家旁這條小徑去小學上學,一路玩長在路邊的含羞草,或者到旁邊的雜貨店買冰棒吃。那時,這邊幾乎沒有什麼高的房子。
阿山注意到,Vin喜歡提到那時後。他總是說,那時候,這條小徑一旁還有個溝圳(現在蓋上蓋子了),夏天可以在這裡玩水,這裡還沒有便利商店,買東西都要到巷子裡的這間雜貨店,那種小雜貨店,總是有顏色鮮豔的零食,一元可以買一個大紅色的不知名的東西(吃起來甜甜辣辣的),或者五元一包的某種水果製成的紅色綠色的芒果乾,或者一元兩支的橘子水。他說,那時候,他每天有一元,隨著年紀長大支配的金額越來越多,五元、或十元,可以買的東西越來越多,選擇越來越多。
這些巷口的店的老闆都說他們看著Vin長大,Vin其實也看著他們老去,一天比一天老,頭髮肌肉皮膚都一天比一天蒼白鬆弛。但那種日積月累的改變是很難突然發現的,只會在偶爾變化的景觀裡突然發現,比如雜貨店有一天突然關了,不營業了,鐵門前面貼了一張白色或紅色的嚴制或慈制,或轉角的幾個矮房子突然有一天都被拆光了,蓋成了現在的幾棟有電梯的大樓,才會突然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
然後有一天發現路口開始有便利商店,越來越多不是以前住在這裡的人搬進來,路口還開了幾間連鎖的速食店、漫畫店、麵包店、咖啡店、錄影帶出租店,都是連鎖的叫的出名字的,到這邊那邊甚至別的國家都可以看到一樣的店,正覺得這一切一切似乎變化的好多的同時,以前的小店老店,一個個都關門了。
以前鄰居的房子拆了蓋了電梯大樓之後,也不知道搬到哪裡去了。

他們究竟去哪了呢?阿山問Vin。阿山常在他住的電梯間,看著vin住的這片頂樓加蓋的住宅群,想到Vin說過的幾個原本也是住在這種房子,但已經消失失聯的鄰居或同學。
誰?Vin說。阿山常有頭沒尾的問他。
你說過的住在這裡的鄰居跟同學阿?阿山說。他指著隔著玻璃的這片風景。
我哪知道,Vin回答,這裡醜死了,亂七八糟的一點秩序都沒有,像狗皮膏藥一樣,這邊貼一塊那邊補一塊的。
這就是阿山房子電梯間可以看到的Vin住的房子景觀。但阿山告訴Vin說,他很喜歡Vin住的房子,東一塊西一塊的有機的生長著。而且有著過去,以及故事。
我很羨慕你,阿山對Vin說。
羨慕什麼?Vin說。他覺得阿山不懷好意。
住在這裡阿。阿山說。他發自內心的羨慕Vin從小就住在這裡,不像他是搬來的,半路加入的。沒有過去的。
你少挖苦我,Vin說:我才不相信。
那你相信過我什麼?阿山看著Vin說。

送Vin回去後,阿山回到他的房子。天氣越來越熱了,他脫掉早上穿的短TEE,剩下一件削肩的背心。他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房間裡隱隱有著時鐘走動的聲音,滴答滴答跟漫畫畫的聲音一樣。
又剩下自己了。這是阿山以前沒有想到的,時間發出聲音一面往前走,一面也提醒他自己,時間越來越少。但其實每個人的時間都越來越少,不只阿山,這是很公平的事,每個人的時間都在流逝,沒有人能停住時間,或延長時間。
每個人都只有24小時,阿山想起他母親對他說的話。
她喜歡用這種句子提醒阿山把握時間。

現在的感染HIV幾乎跟慢性病一樣。醫生對阿山說的話也一直在他耳朵出現聲音。
他也希望這麼想,但他無法停止自己思緒往他不要的地方想。禁地。幽暗。死蔭。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阿山的思緒總是不受控制。就算此刻他只是躺著,他也可以從中聯想到死亡,屍體,掩埋。
數字很漂亮,醫生又對阿山說話了。阿山刻意想起這一段。醫生對他說:看起來幾乎跟平常人一樣。
但幾乎跟平常人一樣便意味著不是平常人。
他突然渴望有菸可以抽,他起身,打開床邊的抽屜,遍尋不到。
他又想到醫生對他說要戒煙的事。他管不了那麼多了。走到客廳終於找到一包,以前抽剩下幾根的。他用打火機點燃香菸,抽了兩口,三口,他用鼻子聞著這種燃燒尼古丁混著焦油的香氣,明知道對身體有害卻充滿吸引力的香氣,跟香菸盒子上寫的吸煙有害健康一樣,越墮落越歡喜。
跟街上路上會看到的告示牌子的文字一樣:
禁止在此抽煙,意思往往很多人會在此抽煙。
禁止右轉,意思往往是很多人會右轉。
禁止跨越,意思往往是跨越。
他突然懷念起以前那種偷渡危險的快感,藥丸子,針孔,或者一些新奇的東西,他脫了衣服褲子,他突然懷念起以前身體有人撫觸的感覺,他進廁所沖了涼,他突然想讓自己斷裂一下,消失一下,他需要一些難以言說的感受、接觸,他一邊抹肥皂,沖洗身體,一邊想著一會後,要去那一個地方好?




2010年7月20日 星期二

同類-八、原子筆

八、原子筆


他把手機放在床邊,那是他用來放置手機、皮夾跟睡前閱讀的書籍的地方。現在床邊的書籍放的是〈已婚男人〉、〈愛在蔓延中〉、跟〈荒人手記〉,都是有關HIV的小說,他特別找的,他想知道小說裡感染HIV的主角會是什麼樣貌?

〈愛在蔓延中〉是專門出版青少年書籍的出版社出的書,文字易讀,他很快就讀完了,故事發生在非洲,在那個地方,人們的教育程度太低了,HIV是怎麼感染的很多人仍不知道,感染HIV幾乎是一種恐怖的、難以言說的病症,咳嗽、消受、失去精神,除了自己,也為別人帶來厄運的病症,像一股烏雲籠罩黑暗大陸的黑死病,故事最後是簡單明瞭的,主角的母親跟繼父陸續因為HIV的死去,沒有感染HIV的人撥雲見日,終於有了好的結局。
〈荒人手記〉更輕薄,壓在〈愛在蔓延中〉下面,這本書應該不是他買的,他不記得買過這本,他們的書都是這樣,不是他買的就是他的,放在同一個書架也常常搞不清楚哪本書是誰買的,他常常會這樣告訴他:就當作一起買的吧。其實也算是一起買的,他們幾乎連錢的使用都沒在分別了。
他幾天前把書從書架拿下來,打開來讀才發現,他讀過了,而且書頁裡有紅筆畫線的痕跡,這種感覺很奇特,讀一本他讀過的書,而且知道他閱讀的註記位置,那讀起來像是沿著他走著過的道路走,沿路他露出明顯的足跡。
他覺得納悶:因為通常他不會在書上作記號的,他是那麼愛惜書的人,連一點點折痕都會心疼的人,作記號不像他的風格。他懷疑這些紅線不應該是他標記的?但不是他,會是誰呢?他們書架裡的書,沒有人會去動的。
他打開書,原本應該按著作者的順序讀著書,但他不理會書原本的故事,只挑被標註的紅線讀起來:
我兼程飛抵東京,換青梅線到福生,福生病院裏見到凹陷在床褥之中的阿堯,和他一起度過他生命的最後五天
書中的感染HIV的阿堯跟他同名。這是他註記的原因嗎?
他不自覺的注意到紅色線條沿著字畫的並不筆直,有點抖動,一般沒受過畫線訓練的都是這樣的線條,但紅色線在文字一旁就讓他有一直有以前在學校跟著老師畫重點唸書的感覺,應該是他慣用的極細原子筆,0.3mm系列的日本蜻蜓牌,他說過他喜歡這種纖細的筆,寫起字來輕盈許多,像可以飛起來一樣。

他繼續讀下去:
昨天午前阿堯從耗弱無息中醒來。我說的醒,是他只剩下兩個窟窿的眼睛漸漸汪出水光,聚攏成一淺泉,夠把我映照其上,於是他也看到了我。我守候這一刻過久過長,屏氣凝神,好怕一點呼吸把它吹散。……
好美。
他也覺得,這種紅線搭著文字讀起來也像以前作文課老師會把佳句圈起來一樣,他想到以前他的作文本子常被老師圈的滿江紅,那是他喜歡的課堂,常常是兩個小時,老師只在黑板上寫下寥寥幾字當作題目:「我的母親」、「我的志願」、「我最喜歡的一首歌」......,剩下的就是自己發揮,從自己身體透過腦透過經驗,再透過筆寫下來,他喜歡這種不用上課的課,老師消失了,剩下自己跟自己的世界,通常是真實經驗的世界跟自己;只是寫字,一個字一個字結合成一個句子,一個段落,最後成為一個什麼(端看題目是什麼),可能是一個發生過的事,或一個想法、或一種想像,一種書寫,手、筆跟紙產生的想法,像是一種說話,無聲的說話。也像跟自己說話,自己寫出來的文字,又讓自己讀進去的對話。有點自己跟自己對話的意味在。但隱隱也像有個讀者,消失又出現的人--某個讀者--最後用紅筆畫線,在最末填上想法的讀者。
他看不見但存在的讀者。

現在他讀著他畫的線的文字,一種似他非他的文字痕跡,這是他的想法嗎?還是他喜歡的部分呢?他繼續跟著紅線讀,紅線跳了好幾段落,並不連續:
九○年阿堯感冒消瘦去檢查,果然得病。八八年就有了的,彼時他在紐約和舊金山。對象是誰,不復記憶。服AZT 七個月,掉發,厭食,嘔吐。停止用藥後病情還可穩定,胃口稍有。
……阿堯的體力,已不能費辭,久了,只吐單字,我則永遠曉得他要講什麼的幫他完成章句。
病後他甚少下樓,……
他自稱一縷芳魂。從屋裏欲到外面,手握在門把上,半天,連擰轉門把一下的力量也沒有。我知他很虛弱,不知虛弱至此。
他翻著書頁,書裡幾乎是孱弱的描述。
他想著當時他讀這本書是知道自己感染時才讀的?而且,他發現被紅線標註都是關於阿堯的描述,全然關注一個人(還是同名字的主角)的標注,讓他有種不安的感覺,有種指涉未來跟自己的意味在,他當時讀這本書時這麼陰鬱嗎?
他想著當時應該是有感覺他很難過,少話,安靜,早睡,早起,但他沒想到他這麼纖細,善感,這是他以前很少表達過的。
他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他一陣鼻酸。
……我做他的拐杖走經院子,穿越僻靜馬路即公園河堤。他三步一停,眼皮都不能始起,眼觀鼻,鼻觀心,奮勉行路。忽然櫻花落了滿身,他閉氣不動,集中意志護持住形骸不至於潰散,全部人只剩下用力抿成一條線的嘴巴。我不敢碰觸,陪他拄立。……
……阿堯說,我想,我們掉進了鼠路。
那裏,死人遺失了它的骸骨,我默念。艾略特的荒原詩句,吾等年少最愛。
……我撫視阿堯口部和腕上像瘀傷的一斑斑褐青,藍紫,卡波西氏肉瘤,會蝕人臟腑,亦使淋巴結腫大。我歎,阿堯,你還是不救贖的。
阿堯說,救贖是更大的諉過。
他想著他們討論過的救贖。
他說:那是西方的觀念,我們沒有這種想法。
他說:但你不覺得人人都需要救贖?
他說:我不覺得。從文字就知道的,我們中文沒有這種字眼,我們文化裡中沒這種思考。
他說:現在有這種字眼了。
他想起他喜歡跟他爭辯。老是喜歡站在他對立面,他喜歡善他就喜歡惡,他相信罪他便相信寬恕,他喜歡夏天他便喜歡冬天,他喜歡白天他便喜歡黑夜。他們老是爭的面紅耳赤的,朋友眼中看起來激烈的像是在爭吵,但他們彼此覺得是一種討論。
他常問他說:是嗎?
他常說:不是嗎?

他一陣風的回到他房間。
他從客廳走到床邊,笑笑著說他希望他幫他拍照,他剪了一頭極短髮,大概是預先想好的,連相機相機都拿準備好了給他。他脫了上衣,露出胸膛,雙手放在腰背後,站在牆邊,拍了幾張照片後,他脫了身上的短褲,光著腳,剩下一件白色的內褲,動作流暢的像是一切已經醞釀很久了。
他說:今天是怎樣?
他沒有回答。
在一陣沈默中,他又問他:為什麼要拍?他才說話。他說是想留個記錄,趁現在身體還健康,還不消瘦。還沒有卡波西氏瘤什麼的。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他說卡波西氏瘤,他告訴他,他記得在書裡讀過卡波西是西方人比較容易得到的病症,但他回說,cd4少到一定程度的人都一樣。生活這麼久,他第一次真正感覺自己很不了解他,充滿灰暗,像走進沒有出口的隧道裡。
幫他拍照的時刻讓他一直覺得彆扭,氣氛太詭異了,充滿著他所不知道的狀態,反倒是站在鏡頭前的他坦坦蕩蕩的,瞇者眼睛看著他拍下他。他把燈關的暗暗的,只留著床邊的那盞。照片上他一個人站在白色的牆邊,臉微微的抬起來,露出好看的下巴線條,黃色的燈光從床邊照過來,陰影落在肩膀跟背後的牆上。
他跟他一起從相機螢幕看剛拍的照片,他選了一張說希望這照片他可以好好幫他保留。
他聽了之後眼睛紅了。他知道他想用這個樣子一直活著。他告訴他說:你會好好的。
他只小聲輕輕的回他說:你怎麼會說這種話。

接著幾頁,紅線幾乎消失了,他又翻過一頁。紅色的註記才出現:
……。他的身體,他再不能了。
……媽媽娓娓跟我們引述新約章節的時候,阿堯撞開窗伸手出去抓花吃。冷空氣灌進屋來,料峭春寒,我上去掩窗,見阿堯死灰臉,一唇淡黃花粉,哆嗦著嚼花。深夜玻璃窗上的景物,花靜人白。阿堯無聲沉人昏倦,緊蹙的面容割傷我心。
……我已目睹日落,人們尚期待日出。
……阿堯,已經不在了。
最後的五個字。「已經不在了。」已經不是用紅筆在一旁畫線,幾乎是用紅筆圈起來的很多次的。讓這句子,在書頁裡更凸顯出來。此後,註記的線條也停在這幾個字「已經不在了。」之後,便消失了。
他不喜歡這種調子,中文世界感染HIV都太幽暗灰澀的(他讀過的)。都太在意生老病死,生離死別了,但為什麼生老病死生離死別就有種沈重的感覺,那文字念起來純齒音明明都清楚分明,輕快輕盈。他也希望有這種如跳躍過墓碑輕盈般的故事,他記得他在某本書裡讀過這種對抗沈重死亡的句子。
所以比起來,他還是比較喜歡他現在讀的〈已婚男人〉,美國人跟法國人的故事。讀起來輕鬆明亮,主角奧思汀跟居里安都是優雅的男人,即使都是感染者,描述的生活仍舊如常的生活,注重生活、飲食,修養良好,有美好的品味,像正常人一樣。
而且,他特別喜歡已婚這個字眼,這是以前他常對他掛在嘴邊的字眼,我已婚了。像是某種事情已經完成的語氣,帶著驕傲的。他這樣的態度也讓他有安全感,那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嗎?安全安穩的狀態,他一直默默對他付出的東西。
他問自己:已經有了一切,為什麼彼此仍不知滿足呢?
房間空氣安靜的幾乎沒有聲音回答這個提問,太安靜了,平常他還會放一點音樂的。他躺在床上,看牆上的時鐘指針移動,連秒針移動的聲音都沒有,那為什麼他會覺得這個房間充滿著聲音呢?
時間已經是午夜了。通常已經是他該睡的時間了,但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睡不著,他回想今天有喝過多的咖啡嗎?還是傍晚喝的茶葉的問題?他腦子一直確認一些細節。
他從床的一邊翻到另一邊,原本不是他的位置的那一邊。睡不著三個字眼一直盤踞在他腦子裡。他翻來覆去,想睡卻睡不著。
但週末的晚上,確實是可以晚點睡的。他坐了起來,靠著床背,打開書,又闔上,已經沒有一絲想讀點東西的念頭了,他一直想著他,他的臉、嘴巴、說話的聲音,笑起來的樣子。
他一直想著他。他一切好嗎?
房間太安靜了,更正,房間的這一切也出現太多聲音了。
他睡不著,再也睡不著了。
他決定去一個地方。暫時離開這一切,遠離一切的地方。反正明天不需要上班工作。






2010年7月11日 星期日

同類-09-屁股

09 屁股



大概是接近正午了,因為阿山肚子感覺到飢餓,而且折返醫院中庭時陽光越來越刺眼,光線轉眼已經移動到椅子邊,簷下可以遮蔭的陰影縮短了,椅子都空了。
以前醫院這種地方 ,阿山是很少來的。也沒有人喜歡來這種地方,生病、死亡的味道太強烈了。阿山記得他還跟父母說過喜歡來醫院探望病人的話,因為一到醫院總是會有平時難得吃到的水果(高級的水梨、進口的大蘋果)可以吃,他不知道為什麼父母不喜歡這裡,現在他知道了,來這種總是意味著病痛的發生。
他確實有個毛病在他身體裡,這讓他現在已經熟悉醫院的各個地方了,大廳、中庭、候診間、藥局、餐廳、便利店、書局。他腦中已經自然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醫院的地圖。正面的,屬於就診的地圖。而非服務的,醫師護士職員的醫院地圖。
他上樓直走左轉右轉。他抵達二樓。
候診室灰色的塑膠椅一排一排空盪盪的蔓延到走道上,Vin跟著幾個男男女女錯落的坐在其中,他揪著臉閉著眼睛,一隻手揉著屁股,阿山遠遠走來看到Vin的身形,他不用看到Vin表情,就可以感受到他強烈疼痛感。疼痛是有意義的,至少讓人知道自己仍是活著的。
阿山猜Vin剛剛一定是哭過了,他讀過文章寫過盤林西尼的痛感是人身體可以感受的最強等級的,透過細菌吞噬細菌治療的醫療方式。聽起來像是以毒攻毒的方法。對此他興趣滿滿,一股黑魔法味道環繞其中。有種理性醫學的矛盾迷人之處。

他走到Vin身旁。候診間外的的樹影因風搖動,隔著窗子仍隱約可以聽到夏天昆蟲的嘶喊的聲音,「你還好嗎?」他說。
Vin張開眼睛,露出兔子才有的紅色的眼睛。他看起來不大好,Vin一般時候是不會顯露出這種狀態的,充滿無助舉白旗投降的樣貌。阿山舉起雙手,抱了一下Vin,空出一個位置讓vin的頭埋在阿山肚子裡。
Vin哭了出來,阿山身體感覺的到。
哭泣會否使情況更壞呢?阿山深感如此。至少目前為止,一旁幾個男男女女雖然安靜的在候診間等著號碼,但他們也不時轉過頭偷偷觀察他們兩個。哭泣吸引人們的目光,至少表達了與眾不同的狀態。發出一種釋放的訊息:哀傷的、難過的、痛楚的、功能的,或者戲劇的,有時甚至會分不清楚眼淚為何而流。
Vin在哭什麼呢?阿山用手拍著Vin的背安慰著他。他突然想到他父母以前常說阿山從媽媽肚子裡出來時,是安安靜靜的。整個產房都急瘋了,嬰兒是不應該用沈默來面對出世的,護士急著抓著他的腳,頭朝下朝他屁股打了幾下,他才哇哇的哭出來,而且還在醫師護士面前尿了尿。他們老是喜歡取笑阿山尿尿的事情。
為什麼出生要哭呢?他問他母親。因為哭了才能呼吸,才能活下來阿。母親說。雖然我們不喜歡歡哭泣,但偶爾會需要它。
什麼時候會需要呢?他問。他總有一股問到底的精神。
生老病死,快樂悲傷都用的到阿,母親一邊說,一邊捏阿山的臉。她要是不希望小孩子再問下去的,就會這麼做。


阿山想到,以往都是Vin安慰他的要面對疾病的。哭喪著臉的總是阿山,他們會坐在古蹟旁的露天小酒館、某間連鎖餐廳、百貨公司下的美食街、東區巷口的小小咖啡店講話談天殺時間。Vin會模仿宗教大師語氣,像開示一樣的說出簡短卻安慰人心的句子,而且把阿山逗的笑的肚子痛。
他會用緩緩的語氣說出格言:面對它處理它接受它放下它。
或用低沉的語氣說出一些想法:既然已經感染了就面對它。
或用提高音量的語氣說一些感嘆句子:活 在 當 下 阿。
或用事不關己的語氣提醒:定時吃藥控制而已。沒什麼的。
或用感性的語氣說一些世界事物:我們都從無來,終將回歸無去。
或用教堂裡會出現的宏偉的語氣告誡:每個人都會死。
或用泰然的語氣說:天堂近了。
或者阿山仍處在牛角尖時,Vin會用另一種尖刻的語言刺激他:你想死還沒那麼容易。
可是阿山仍不時有想死的念頭,Vin也偶爾會耐住性子跟他討論起死亡的可能方式:意外的墜樓(具說死的樣貌會像蕃茄炒蛋)、跳海(但阿山會游泳,他可能要學屈原綁起石頭或鉛塊才有辦法死去)、喝農藥(喉嚨會很燒開,失敗的話還要洗胃與食道重建)、吃老鼠藥(毒性夠嗎?)、上吊(醜!)、燒炭(蠢!)......。Vin會起他知道的例子:誰誰誰以為自己快死了,刷了一堆卡,享受生命,最後卻發現自己怎麼還沒死,真認真討論起來,才發現自己身邊沒幾個真的去死的成的朋友的例子,頂多是把自己搞成半死不活的樣子。半死不活,聽起來更慘。
又或者Vin會偶爾在聚餐時送阿山一些他讀過覺得具有療癒效果的音樂或書。〈金剛經〉、〈聖經〉、〈可蘭經〉,一副你死後想去哪裡,任君選擇的態度,又或者有時是香水,Vin覺得美好的味道甚至有更好的療效,YSL、BOSS、A&F、CHNEL、CK、issey miyake、dunhill、Prada,前味中味後味,佛手柑、葡萄柚、微酸青蘋果、西西里柑橘、突尼西業澄花、西西里島檸檬葉、檀木、綠色紫丁香、紫藤、綠茶、蜜桃花、紅牡丹、中國桂花、黎巴嫩白西洋杉、甜麝香、琥珀,這讓阿山有點疑問。我有那麼臭嗎?有一次他問Vin。Vin則不正經的回答:你不知道嗎?死亡味道這麼重。
Vin的這種話語對阿山來說也種是提醒,一面是溫柔,一面是殘酷。
Vin當初是怎樣幫他渡過那一段黑暗時刻的?他想著那段時光,就會感到一陣憂傷,Vin時而化身星座占星師、法師、塔羅牌巫師、心靈導師、芳療師,身份變化的像千面女郎一樣忙碌的陪伴他照顧他。他轉過頭去,看見他跟Vin映在候診間窗子的影子。一旁的旁人眾目睽睽的看著他們。此刻是阿山在照顧Vin,風水輪流轉。

究竟是因為Vin的哭泣吸引人的目光?還是因為兩個男的在公眾場所的行為讓人側目?阿山此時也管不了那麼多,他感覺到眾人目光在他們兩人身體上掃射。他只能輕拍Vin,像安撫失控的小孩哭泣一樣。並且想像這一切都是一件正常的事,這也確實是一件正常的事。擁抱、撫慰、哭泣,只是加上了性別,男性跟男性,便似乎沒有太多人這麼認為這是妥當的事情。
漸漸的,Vin的身體和緩了,如同雨下過後,漸漸放晴。Vin慢慢的躬直了身體,用阿山給他的面紙擦了擦眼淚。他抬頭看了阿山一下。
「你還好吧。」阿山問他之後,Vin表情哀戚,大概是有點難為情,他憋著嘴巴卻笑了出來。「痛死我了,屁股都快融掉了。」Vin說。
「應該好多了吧?」阿山說,「你要不要看一下四周,我可能要準備辦移民了。」阿山取笑他的眼淚。而且太多人看到他抱著他哭了。一個男的埋在另一個男的肚子裡哭。太丟臉了。
「對不起。」Vin說。
「跟我說什麼對不起。」阿喃喃回答。「而且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2010年7月4日 星期日

同類-七、三溫暖

七、三溫暖



因為百葉窗不夠密合的關係,他的房間仍然透進一點點窗外夜晚的光線。一陣風從窗子縫隙吹進房子裡,他躺在床上,才感覺到舒適,意識就突然被大腦召回。

他在做夢,夢見自己醒著。
他夢見他打開門,走進房子,不是這個改裝過已經變形的房子,是他跟他一起住的房子,真正有著三房兩廳的房子,他們稱之的家。他赤著腳走進客廳,電視是打開的(應該是他又忘記關掉電視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他聽不到電視裡的聲音。他看見他從房間走出來,白色削肩背心,四角短褲露出大腿小腿,他微笑看著他嘴巴開合動了一動,應該是在說:這麼晚回來? 他閉著眼睛哭了,因為他清楚自己不是醒著,他走到他們的房間,他已經坐在床上一邊唸著他的書等一邊他入睡,他對他招手,嘴巴開合動了一動:應該是在問他:要睡了嗎?
以前他就都是這樣等他一起入睡的。他一直記得這個圖像,他坐在床上開著床邊的小黃燈,背後墊著枕頭,低著頭,靜靜的讀著某本書。
他走過去坐在床沿邊,碰了他頭髮一下。他知道他是在睡夢中。因為他此刻醒了,真真確確的張開眼睛醒了,他感覺到,他的背正躺的這個單人的床墊有點太硬。
他懷念起以前睡的柔暖又堅硬的床墊,雙人的。IKEA買的。
買的時候店員還告訴他們床墊保固期有二十五年,他記得他還笑著對他說:有人會睡同一張床這麼久嗎?超過四分之一的生命時間。他們一致覺得這種保證有點太古典。
他卻希望永遠永遠永遠可以躺在他旁邊,他的右手可以一直輕輕碰著他左手,然後靜靜的睡著。

現在他一個人躺著,被夜晚包圍著。房間裡失去光線的空氣圍繞在他身邊,完全看不見的景深,在他周圍往外開展出去,像他偶爾會出沒的三溫暖暗房,既使睜開眼睛也無法看到一絲絲光線跟畫面,他環顧四週,總覺得有個看不見的人,躲在黑暗裡,在看著他。
然後,有個手觸摸了他,先是手背碰手背,往上摸了肩膀,胸口,跨下。溫熱有點潮濕觸感往他嘴唇過來,親嘴是一種禁忌,他會別了頭過去,讓那個黑暗出現的嘴、鼻子、剛剃過又生長出來的鬍子、手,往他敞開的身體另一邊過去。
那人可能不僅有兩隻手,第三隻手也許握住他的手,往上拉起他手,透過他的手掌可以感覺到傳來了某種溫度,或一張嘴舔著咬著他的胸口,第二張嘴吃了他正變化的身體,他在黑暗中被打開,吸允,吞下。
他喉嚨可能會因此發出一些聲音「阿。」、「恩。」,或是張開輕聲嘴說出一些「來。」、「是。」的一些毫無意義的文字。跟往常一樣,他知道有個人在聽。也許是眼前,或某個躲在黑暗角落的人會拉長耳朵在聽。聆聽。
他們這些聽者可能是欣喜狂歡的。可能是寂寞的。因為聆聽的人往往不只是自己,所以很難清楚聆聽者的反應會是開心還是悲傷的。
黑暗也有強化一切的效果,黑暗讓人的身體消失一切,讓他不是他,卻又隱隱發出訊息,身體又會接受這一切細微的訊息,像小耳朵接受不知道從何發出來的外空衛星訊號。
一切都從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來,又回到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但是,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他思緒凌亂不堪,像抽屜都打開了卻找不到自己要的東西。一定是不少白色粉末、藥片、小藥丸的東西讓他的腦子的時鐘亂了秩序。他難以確定是什麼時間點了,是那一年的爭吵之後?還是那一年他們彼此忙碌之後?他開始如偏離軌道的星球一樣,離原本的世界越離越遠。
他是怎麼會出現在那麼多人的一個小小房子裡?網路?還是他那個流連歡場的朋友邀請他的?他只記得房間人影走動扭動,聲音此起彼落的難以忘記,如今影像都像聲音被關掉一樣的播放著,音樂很強,低音貝斯一拍一拍的節奏都震動著他的身體胸口。
這些人都從他們自己故事的哪一個點因緣際會來到這裡的?
他以為一切都把持的住,都會在控制之下。但是在第幾次的謹慎經驗後,開始真正迷茫的?他記得看過一個個身體,記得又忘記一個個來去的名字,他們名字跟身體幾近雷同一致的沒有辨識感,幾乎是短髮,幾乎是乾淨的臉,幾乎是精心雕琢的健身房身材,幾乎是整理過接近目前廣告海報的穿著,幾乎是唸過就忘記的名字:阿海、阿山、阿誠、阿國、阿青、阿明、阿狗、阿貓、小黃、小鐘、小飛、小五、小四、小三、SAM、JASON、MARK、JIMY、SEAN、JOHN、KEN、BEN、KENGE、,可以是這個,也可以是那個,難以感覺到那名字跟他們自己產生的關連,但總是只是認識一天、一個下午、一個晚上也很難了解更多。
他記得好像有一次恍惚中,眼前畫面忽隱忽現,雜訊,過了多久,他才張開眼睛又看到身邊的椅子,床,天花板,最後才是窗子。煙味,空氣不流暢帶著汗水溫度的和著細菌發酵的味道,甚至隱約有一股排泄穢物的味道,他身體發熱的躺在潮濕黏膩的幾張床併在一起的房間裡多久了?他分不清楚是白天黑夜。
他走去一間廁所沖洗。鏡子裡他穿了一件自己陌生的T-shirt離開。
他回到他們的房子裡,一次一次裝作一切如舊的樣子,在客廳看電視等他下班(或加班或出差)回來。
回來了。他說。
他則總是對他說了點什麼事情或招呼之後,就脫了衣服洗澡去了。他大概是從去年(還是前年)變的跟過去不一樣的,他也分不清楚是自己是先不一樣還是他先不一樣的。
當然,他也分不清楚這一切是他自己搞砸的,還是他讓他搞砸的。也許搞不清楚一切脈絡對他是更好的。

他又翻了一次身,單人床真的太小了。
他面朝下睡著。希望自己盡快入睡。他默數著1、2、3、4,......希望自己平復、穩定的像數字一樣有規則可循,可以規律並有秩序下來。
1、2、3、4、5、6、7、8......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他真心希望這一切是一個他剛做的夢,或者只是從某個人嘴裡講述的故事,不是他自己的。他也需要這樣想,只有把這故事當作只是一個故事,一個別人的故事才能讓他感到希望,而不沮喪。他也才不會覺得自己是低賤的動物。
如果這是一個夢,他將能在這個夢結束之後,輕易的開始一個屬於自己原本的真實生活,接續過去的,符合他期待的。或者,如果這只是一個故事,他也將有能力改變一些小小細節,讓故事最後的結局符合他要的。皆大歡喜的那種。
可是這卻不是一個故事,是一個記錄。隨著他們發生的事情記述下來的紀錄。他用一個旁觀者個角度記錄下來的紀錄,他身體可以像鳥一樣飛在空中,眼睛可以像X光一樣透視房子。紀錄,書寫,更正確來說是「敲下」,不是用手拿著筆書寫的那種,是用手、手指尖敲下鍵盤的記錄。記錄者成為無關、旁觀的第三者,記錄「他」的一個故事。像學校研究論文所學的課程一樣,他(或她或它),這個或那個;不是,僅只有,第三人稱。
指稱他,等於把發生的一切,移轉給他。一個不具名的他。千萬個他。
他。
別人的故事。永遠發生在遠方的故事。
可是這無濟於事,因為也還是可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