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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27日 星期五

同類-十、計程車

十、計程車

他打開衣櫃站在衣櫃前端詳。衣櫃裡的衣服,其實還有一部分是他的。
他知道他這麼多衣服要一次帶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個人要離開一個生活這麼久的地方,多半是有很多東西要想帶走的,衣服帶的不多,那麼他一定帶了更多他日常需要的。是CD、音樂撥放器、書本、相機,這一類帶有某種聲音,或具有情感的東西?還是其他什麼必需品呢?他連這段感情都可以拋下了,還有什麼需要帶走的呢?而且,這麼比較起來,衣服這種穿在身體之外的東西,似乎就顯的可替代性高了一些,一季換過一季,一個流行換過一個流行,淪為只是某段時期,某個時間用來遮蔽身體的東西。
他帶的衣服夠嗎?他想。
他知道他應該僅是帶了幾件可以換穿的,因為當他打開衣櫃,衣服消失的並不多,他的許多衣服跟他的衣服仍混雜的置放在一起,襯衫混著襯衫、褲子混著牛仔褲、內褲混著內衣,但他仍分辨出哪幾件是他的,那幾件不是他的,至少他的衣服尺寸總比他的小一點的,即使有些衣服褲子他們彼此仍可以互相穿來穿去的。有一陣子他喜歡穿著他的外套,過於寬鬆的衣物在他身上,他每次穿就說這種穿著樣子,有種昨天在別人家過夜,或一副穿著男朋友衣服的感覺。他總會想起他喜歡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但最後他仍會被惹的笑起來,因為從他肢體表達出來的樣子總會觸動他心理發笑的部分。

他看著一件件屬於他的深色黑色灰色的大衣外套掛在上面,好幾件昂貴的外套他也都沒帶走,但話說回來,現在天氣仍是炎熱的夏天,似乎也沒有什麼理由需要帶走冬天的衣服。反而房間昏黃的燈光照在外套上面,讓他覺得那些衣服一件件都像沒有頭沒有身體的他被掛在衣櫃橫桿上面,靜止的掛在上面,像某種鬼魅,安靜的在某處看著他。
他是故意留下這些東西,讓他記住他的嗎?他總覺得這些衣服像是他的一部份,像某種蛇褪下的皮,已經不要的。衣櫃頓時成了某種塚,放衣冠的,供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給已經離開的人,某個人穿著的。
但他知道他是穿不到的,他沒死,只是離開這裡到另一個地方,還活著的地方爾已,況且他也似乎一直都在這裡,他不是一直感覺到他在這裡嗎?
依稀。他又出現了,從這些外套空隙中出現了,他似乎看見他穿這些衣服的樣子跟神色。他想起他老是喜歡出門前又覺得身上這件衣服搭配的不好而換了另一件衣服,他會因此等的不耐,問他叫他快一點。
為什麼那時候這麼一點時間都會在意呢?而這些令人心煩的事情如今回想起來都已經是如此微不足道,他的手翻動挑選著衣服,他打開了衣櫃下層的抽屜,衣服有點亂了,但仍看得出來這一切是曾經整理過的,一件一件平整的躺著。衣服有的是他跟他在日本買的,曼谷,香港,有的是台北,有的甚至是他還沒進入他世界他就擁有的,是他還唸書的那個時候嗎?他翻到一件他常穿的TEE shirt,圖案是一張永遠微笑插著腰的老鼠,一件褪色未洗的黑色襯衫,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某種香水味道。突然他似乎發察覺到一件事:雖然他帶走許多東西,他也留下太多東西了,至少這幾乎穿不完的衣服是其中之一。
原來。原來他也能擁有一些他沒有帶走的,他想著,即使是他不想或無法帶走的。

他最後挑了一件黑色的polo衫,以前,這polo衫他是不會檢起來穿的。這都是他在穿的,他喜歡穿這種深色的衣服出門,深色衣服具有修飾效果,可以修飾他覺得太過壯碩的身形,他知道他覺得自己的身高不合適太大的身體,所以他不大會穿白色亮色那種更會膨脹身體的衣服。他衣服一向都是暗的,黑的。像某一種都會的設計師會喜愛穿著的那種顏色。
他想起他偶爾會拿不定主意的問他穿這件好嗎?為了方便出門,不讓他一直換裝,他會一律給簡單的而富有鼓勵的答案:不錯,很好,或者非常好。他確實也這麼覺得,他覺得他的肩膀寬闊不管穿什麼都是好看。只是他有時太過度的正面答案反而讓人覺得那不是答案,而覺得答案背後才是答案。他會出了門,走到電梯口,也許看了電梯門隱約映照出的自己而又回轉心意,開門回頭進房間換了最先穿的那一件。
不是就早告訴你這件很好了嗎?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會對他說這種風涼話。不關乎自己,一副旁觀眼睛的聲音。
有時候他也會不干示弱的回他:我要聽的不是這個。或者,說這個你覺得有幫助到我嗎?

沒有幫助嗎?有時候他也會這樣問自己。這些話,幫不到他嗎?那他能幫他什麼呢?還是,也許他自己也需要幫助?幫助他自己了解別人需要怎樣的幫助。他開始知道沒有發出求救訊號的人未必不需要幫助。只是默默的往下沉,連稻草都沒不知道該握住。
他套上了剛剛拿的黑色polo衫,領子開始有點變形了。看得出來洗過好幾遍了,再洗幾遍這衣服領口、衣擺,便會變形的不能再穿了。他穿上他的衣服,他覺得鏡子裡的他看起來有點顯的太緊,小一號,有點過度貼身的線條,像是要彰顯自己身體一樣。他平常是不會穿這種對他來說太貼身的衣服的,他喜歡舒服自在一點的。但現在他拿起他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卻有種特殊的情懷在身體裡,像是某種屬於他的東西一直陪著他。他聞著衣服上面有一股柔軟精的香味,那也是他愛用的東西,他的味道,以前他洗衣服都會加這些東西在裡面,讓衣服聞起來像乾淨的清新的味道。現在他也學起他了,開始用那台他不熟悉的洗衣機,洗他自己脫下來的衣服。有時他會恍然的看著衣服繞著衣服在水裡面轉阿轉的,這些衣服最後會糾纏著衣服彼此綑在一起。


他出門了。
通常他是會搭地鐵出門的,跟著地鐵站將都市拆解成一個點又一個點,但如今時間已經晚了,他走到車站口才發現,地鐵最後的班次已經出發了。他隨手招了計程車,上了車說了路名位置後,就一陣睡意襲來,也許該留在家裡睡覺的念頭浮上他腦子,但他看著車子已經發動前往市區方向,窗外風景不停往後,這是搭地鐵看不到的,都市的景觀都還是連續的。
車窗外天空都暗了,但仔細看天空卻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灰色黑色與雲朵交錯,偏紫又但帶點光亮的,整個都市看起來還是亮的,醒的。招牌是亮的,車輛往來如流,人聲交錯,一點該休息的打算也沒有。這就是他住的城市嗎?片刻都難以休息的狀態?
他搭的計程車跨過了一座橋,到了河的另一邊,他好像有種都市又更加熱鬧的感覺。因為城市又更亮了,往來的人行車流更多了。

車子經過一條開滿樟樹青楓的道路,都是充滿歲數年紀的痕跡在這些路樹的枝幹上,聽說都是日本時代種的,那時這條路有朝聖的功能在,現在路兩旁都是一些過去曾經是飯店的房子,他父親最愛提到這條路以前是最熱鬧的地方,美國大兵遊走來往的地方,現在這裡已經流露出沒落的味道了,至少這些路邊的飯店關門的都比營業的多了,這種沒落的景致更讓他很難相信這條充滿綠意的道路,曾經都是美國大軍穿梭期間的畫面,充滿男人氣味與女人氣味的一條道路,一切都跟過去的風華差太多了,即使他曾不只一次搭計程車聽過幾個老司機說他現在正經過的這飯店以前他們戲稱為美國砲房,或美軍顧問團就在這個地方,還是很讓人難以相信這一切的改變。只隱約感覺到某種地理層層疊疊的正在改變,屬於歷史的過去模糊的刻印在地理上。
但為什麼以前的年代時光他們談起來都如此充滿光澤呢?一條才幾線道路寬的路竟然有這種充滿國際感的過去,某種日本跟美國人的痕跡。
他想起他讀過這種口述的文獻:你想想在異鄉的美國軍人,一堆男人在一起的晚上能幹麻呢?都是來這裡找花錢找樂子阿。
他當然知道文章的樂子指的是什麼?但他以前念這種文章時,卻總希望美國軍人的樂子是另一個版本,不同世界的另一種版本:在軍中的浴室、臥室、操場碰撞出另一種眼神跟眼神,身體跟身體,軍人跟軍人的版本。一種難以言說的禁忌就在其中,飄散在空氣中。
後來他也才知道這種事也不大能被言說的。可以被言說的東西就難以成為禁忌。說或不能說,往往也只能選一種,檯面上,或檯面下的,光亮或者黑暗。
或者成為介於中間的,過渡的。某種眾人的秘密,或真實的謊言。就像他即使有了他了,也偶爾會有一塊這種難以說出的地方,進行某種自己的活動。
他心裡也知道他可能會背著他做一些跟他一樣的事,某種身體或靈魂上的不忠的?或背叛的?
雖然知道有可能,但他也寧願相信他不會有的。即使他可能會有。
後來事實卻時證明他是跟他一樣也背著他做一些無法說出來的事的,但他一切也沒去細問去追究了,知道結果已經夠讓人難以接受了,他知道,知道這一切過程也難以挽回或重來什麼了,所以他沒去問了。即使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以及究竟發生什麼?
他只是如今常猶豫不決的覺得自己怎麼可以對他如此。換做是他自己感染他會希望他這樣對他嗎?一想到此,他便不想再想下去。太難以承受了。

計程車停下來了,他要到的地方到了。是一條巷子裡,看起來像是都市的背面,至少景觀看起來是如此,鐵窗、塗鴉、垃圾桶,一旁建築大樓的冷凍空調機被置放在巷子人行道邊上發出低鳴跟熱氣。他付了車資後走出計程車,一旁斑駁的牆面被噴漆噴上一隻黑色老鼠拿著刷子,正在塗寫完一個句子,No Surrender!紅色的字體,他覺得好像在某個塗鴉的紀錄片看過這幅,整個片子裡有一段內容幾乎都是用老鼠當作塗鴉的主角,出現在黑暗角落發出一種幽暗躲藏的聲音,某種地下的,難以被聽見的聲音。作品一旁署名的那個人永遠沒被看見過的出沒,據說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個組織,他看著塗鴉發出微笑,因為他知道有一些人也在某個角落發出微弱訊息,而且足跡已經遍及到這個城市了。

他沿著一棟房子的背面走,穿著黑色的polog衫讓幾乎他看起來至剩下一雙眼睛,以及露出袖子的一雙手。黑暗的光線中他的身體消失了。
遠遠看是他的手搖搖晃晃的飄進一棟不起眼的房子裡,一個無光的開口將他吸納進去。




2010年8月14日 星期六

同類-11-地鐵

11 地鐵



阿山沖洗完身體,換了條乾淨的內褲,美國牌子的,他櫃子的內褲幾乎都從海外來的,從越南或中國這類工廠國家製造,經過美國授權後,透過海運燃燒石油運到世界各國銷售的,包裝外盒幾乎是千篇一律的健壯身體穿著小小三角短褲,赤裸的身體展示其中,他總覺得這些模特兒一定都知道有眼睛會觀看著他們,因為從包裝的照片看起來,這些身體都擺出一副準備好的自然美好的樣子,一派輕鬆自若的赤裸身體穿著內褲,一點都不介意他人的觀看,甚至是根本就希望被觀看的,跟正綻開的花朵一樣。一種血脈噴張情緒壓抑在裡面,至少每個模特兒穿的內褲裡面看起來有一種似乎有無的興奮,讓人有種穿了這種內褲就會成為他們或擁有他們的錯覺。阿山喜歡這一類吃了或穿了就成為他們的錯覺。資本的,花一些錢買來的,讓人飄飄然,像是催眠短暫忘記自己的時刻。他覺得即使標價昂貴也是值得,因為內褲跟包裝影像都具有某些修復心靈的醫療效果。就算不是真的療效。

洗完澡後,按慣例他站在鏡子前把自己擦了一遍又一遍,巴不得把自己丟到烘衣機烘乾的想法縈繞在他身體,他不想又因為一點點感冒而頭痛,這太不值得了,因為一點點小細節沒照顧到而讓自己不舒服一整天的話。他看著只穿著一條內褲的自己,想起赤裸裸這個句子,為什麼以前小時候一念到這個句子,就有一種想笑的感覺呢?他問他自己。
是因為赤裸的狀態讓人發笑嗎?
他想起某個他選修的思潮課程,他就跟學校的老師討論過究竟赤裸是否是人原生最自然最真實的狀態?
他忘記他是持正面還是反對的意見了,反正學院的知識總是喜歡辯證過來辯證過去的,真理跟邪惡永遠可以站在你的對立面,在成為真理前你永遠是邪惡的,但一旦你成為真理之後邪惡又往你而來,他記得他的老師總是喜歡說,真理跟邪惡總是一體的,你說的很不錯,但是如何如何……他知道他老師的那嘴巴輕易說出來的很好與但是也總是伴隨而生的,隨便一個可是都夠他又泡在圖書館一陣子翻很多典籍來佐證自己的想法,來對抗他,那個在學院裡已經坐著優勢位子的某個人。他知道這些奮鬥的過去也讓他得到許多養分。
他曾經在討論中提問他的老師,他覺得有把握的提問:還是說自從亞當夏娃用蘋果樹葉(還是什麼樹?)遮住身體後,他們就墮落了呢?人們便開始用某種東西遮蔽起自己,樹葉、棉花、毛皮,從此以後,人們跟所有任何人接觸時已經穿上一層東西,甚至好幾層?
那一種才是自然呢?阿山問。
你說呢?阿山記得他的老師遇到有攻擊的提問時最喜歡回應,你說呢?或你覺得呢?
阿山很不喜歡這種沒有答案的答案,他好不容易在圖書館準備好的武功,又被三個字這你說呢?你說呢?化解開來。這樣誰不會教課呢?他很想回這種句子。為此他讀更多的文字,希望從中裡解更多。

阿山想著:,第二人稱的你,那個聆聽他也提問他的你。不是說話的自己。是那個跟自己不同的另一個人。當我一說話,你可以聆聽的你。在我面前,或遙遠的那個你。
那個你存在嗎?當阿山總是只剩一個人時。
你在嗎?
在嗎?
你?
介於「我」跟「他」之間的。他摸不著頭緒。
但當他想到那個你對他說:你說呢?的時候,反而讓發言權又丟給了自己,從你變成我,自己提問卻要自己回答。那麼如此,是否就不需要你,存在卻又消失的你。他想到以前很多來不及在知識殿堂提問的問題。
你說呢?他現在也最常跟自己對話了,那些腦子裡不知名的聲音。

鏡子裡阿山穿的內褲是深綠色的,他特別選擇的,他不想等一下去的地方遇到太多一樣的內褲。這會令他感到難為情,一絲不掛的身體就只剩下最後的一點遮蔽物還跟某一個人一樣。但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連內褲這種幾乎永遠穿在身體裡面衣物,變得也需要介意撞衫這件事情。按理說,那個地方光線其實也不怎麼分明的,那有人會這麼介意你穿的是什麼內褲。他直接套上一件綠色軍人式樣的短TEE,上面寫著U. S.。他很喜歡這個單字,因為U.S.中間的一個小黑點讓字母分開讀起來,是一個遙遠令人嚮往的國家,忽略一小點念成一個字就成為我們,US,或者U+S,你的複數,你們。阿山很喜歡這種小轉變,有種小小精巧的安排放在細節裡,而且「我們」讓他覺得有種一起、一夥的陪伴感覺。這令阿山感到心安,很隱晦的你們或我們在短TEE的文字裡一起陪著他。
他決定搭地鐵出門,因為現在是天氣最熱的時候,正午後的一兩個小時,地殼被太陽烤的熱滾滾的,要是騎機車一定會滿身汗,剛剛跟Vin從醫院回來已經一身汗了,他不想讓人聞到滿身臭味,雖然他知道有的人喜歡這股味道,那些人任何腳底身上的酸腐的味道都喜愛,口味跟阿山不同,他喜歡乾淨,清爽,而且他不喜歡腳掌被吸允的感覺,會讓他覺得自己是某種食物,可以被吃下去的食物。他往自己噴了香水,脖子、手掌下、腋下,空氣飄出柑橘、鐵、檀香,混合的氣味正掩蓋掉阿山剛洗完澡的肥皂味道,又混合他自己皮膚毛孔留溢出來的氣味成為他自己獨有的。


阿山穿了短褲球鞋出門。走出他住的大樓正門口前方就是地鐵站。他住的這個城市是先都市化,房子人口車輛什麼東西都被都市吸納過來之後才開始有地鐵的,所以阿山一直覺得地鐵是極不自然的東西,純粹服務交通機能的。像橫向移動的電梯,整個都市則是一個巨大的房子,擁擠有著一推房子卻剩下不多的山水的房子。地鐵往東走了好幾站,如果取消廣播撥報,肯定有很多人難以知道自己的位置所在。
阿山從這個站到下一站,一條河流,一座橋在他上方,也完全難以感受到,其實他正在穿越泥土、岩石。這跟他都市的地圖完全不同,他以為他的都市應該是充滿視覺的,房子的變化,天空線,太陽、河流、山巒,氣味,車流的聲音,但如今幾乎快要變成一個一個地鐵站名,而且很多站名還一下子回溯的太過去,儼然是古代的名字,跟現在脫離。據此,他不得不承認也不得不接受,這個都市正在改變,往他過去的另一個方向改變。只是這也沒什麼不好的,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變的。他知道這個道理。
阿山走到地鐵站已經是一身汗了。他站在一個空盪的塑膠座位前,盡量不想動,希望身體的汗水趕快隨地鐵有點過強的冷氣帶走。深藍色的塑膠座位背後上方玻璃隱約的映出阿山的樣子,阿山身旁有幾個模糊的人影,他們也都站著,任椅子空著。地鐵車廂裡幾乎是人,稱不上滿,但再多幾個就是會是擠,太擠會讓阿山聯想到納粹的火車車廂,擠滿車廂的人的身體,與驚恐的眼神,這些正開往集中營的黑白電影畫面每次看了都讓人驚心動魄。充滿未知及令人恐懼的環境與目的地。

為什麼這些不勘回首的歷史的過去總是偶爾會以斷影殘缺方式被呈現出來呢?這有點跟阿山在某些教科書讀到過的創傷症候群相似:太完整太全面的真實跟殘酷會令人難以承受,創傷將永遠難以止血,如同廣島核爆已經將近百年後,仍可以發現遺族裡更多創傷畸形的徵狀仍生長其中。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應該感到驚心動魄的記載讓阿山讀起來總有一股安撫的感受,總讓人可以像小孩頓時忘記病痛,忘記打針、恐懼,或是惡夢帶來的哭泣傷心,進而轉移心力去專注這些如同故事的真實故事。
而這些正被閱讀的故事總因為塵封太久,讀起來似乎又已經不像真的發生過了。但是但是。一定只有為數不多的人能逃過這些惡夢這些深淵,成為留下來的人,並且翻開這一切幾乎被掩藏、封印在一層層的時間、一個個的紀念日、紀念碑、事件、物件,然後說出這一切。否則這些一切不會這麼稀少,一如跟沒有一樣。

地鐵車廂座位上的玻璃看起來是灰色半透明的,在玻璃裡面的阿山戴起耳機,他因此幾乎聽不到地鐵裡的聲音,耳朵只有正撥的曲子,曲子是隨機選的,不想花頭腦選擇曲目時他就會交給機械決定。音樂會影響心情,他現在不想給予自己任何心情,於是他把播放的選擇交給機械,至少機械可以直接的給予你要的,只要按鈕指令,它們就會回應。
耳機出現小喇叭的獨奏,接著是低鳴的鼓點,鈴鼓聲在最遠方,聽了這些前奏,阿山就知道是一首有年紀的中文歌曲,編曲像日文歌曲的中文歌曲,他太熟悉自己播放器裡有什麼歌曲了,他很喜歡這女伶的聲音,他父母也都喜歡的一位女伶,小時候最常聽媽媽唱她的歌曲了,〈美酒加咖啡〉,〈路邊的野花不要採〉,〈月亮代表我的心〉,……總是充滿含蓄借景抒情的歌詞,那時候有誰不喜歡她呢?透過音樂、聲音,嘴巴喉嚨發出來唱出來的聲音,就能讓人開心愉快甚至感受到美好的聲音。如同天籟的聲音,以前阿山最常聽到電視的唱歌節目,最愛用天賴這種現在讀起來文謅謅的字眼來形容聲音,如同天上傳來的美妙聲音,不是地上所擁有的某種聲音。但這女伶明明就是地上有的。

阿山專注聽著耳機。女伶在阿山耳朵正唱著他最喜歡的一段:
千言和萬語 隨浮雲略過
不知道為了什麼 憂愁它圍繞著我

阿山拉起他耳朵特別注意聽著,女伶發出的音調,語氣,嘆息。都讓阿山覺得聽起來像在他耳邊低語一樣,又哀愁又釋懷。阿山喜歡一邊聽著這一段句子,一邊心裡也跟著一起唱和著。可惜這首曲子幾乎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了,現在也幾乎沒有什麼歌詞用到浮雲了,延伸這種變化莫測,稍縱即逝的譬喻,或者隱喻一切發生的事物都能如浮雲輕盈。但是,假如現在的生活都幾乎是在地下世界,還看的到天空、光線嗎?這也是阿山討厭地底的原因。難道一定要跟日本英國法國這些地鐵國家一樣嗎?

出於習慣,阿山抬頭看著車廂螢幕顯示下一站就是他要抵達的了。他緩慢移動到車廂門口,有時候他會看著一起搭地鐵身旁想著這些人都要去哪呢?他們下一站在哪呢?如果有心神的話,他會隨機想像某一位乘客出了車站將會去哪裡?發生什麼事?他從小搭公車就好奇這些陌生乘客各自下車之後去了哪裡?
地鐵站隧道一段明亮一段幽暗,現在又逐漸亮起來了,阿山知道下一站就要到了,連車廂裡的人神態也有點不同,大概也都知道地鐵要進站了,阿山腦子突然響起另一段音樂,很久沒聽到了的音樂,在他播放器裡面的一首曲子。他知道他設在最愛選單裡的。轉眼他拿起口袋裡的白色的播放器,手指旋轉轉盤,歌曲選單跟著手指轉動。上一頁,上一頁,歌手,曲目,下一頁,下一頁,點選,播放。
地鐵緩緩停止移動了,音樂前奏緩緩的從寂靜裡升起,〈下一站,天國〉在他耳朵播放出來。





2010年8月3日 星期二

同類-九、淋浴間

九、淋浴間


他在書本讀過這句話,但已經不確定是不是佛洛伊德說的,夢境不是一種創造,而是組合,是由體驗過的真實經驗組合出來,這種夢境的工作,運作在身體的另一頭,入夜閉起眼睛入睡後,從意識的另一頭浮出來在腦中播放。他也讀過一些心裡分析的書籍,阿德勒、榮格、老莊,有的學說認為夢境可以視為一種潛意識,可以被解釋,被理解,也有學說認為閱讀跟紀錄夢境具有療癒效果,從夢境當中也許可以得到一些遭遇的問題與答案的線索。
他因此有紀錄夢境的習慣,如果他醒來還記得他作的夢的話。
他也很喜歡書上提到的療癒這個詞,有一種水流撫過身體的感受,或者聞到樹林或看到蝴蝶飛舞的畫面。有種被治療的感覺,而且是心裡治療大於生裡的感覺。像在母親身邊漸漸醒過來的感覺,聞到的一股熟悉安穩的味道。
頭髮被溫暖的手撫摸,胸口被輕輕的拍打,一股身體與生俱來的安慰節奏。
不知道為什麼?
當他回想躺在母親身邊就有種被療癒的感覺,被治療的感覺。像是他像是一個極度需要被治療的人一樣。
他是嗎?他問他自己。

他夢醒之後,依舊躺在床上,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身體背部流了許多汗水,他知道這症狀是盜汗,他聽過,也在網路威基百科全書裡讀過感染HIV病毒的症狀,當然感染HIV病毒也可能什麼症狀都沒有,只是他此刻這些症狀都一一出現在他身上。他從理性的醫療知識知道這些訊息,又像接受預告一樣的一一用身體接受這一切:鵝口瘡、喉嚨痛,淋巴結腫、發燒、低燒、夜間盜汗、疹子,以及他最難以忍受的:持續的拉肚子。
他一度希望自己就是馬桶本身。而且腹瀉的絞痛讓他受不了,他相信再持續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昏倒在廁所裡面,身上沾著排泄物被送上救護車,或被發現死在馬桶旁邊。他擔心這種難堪的死法,太可怕了。一想到此他便他睡不著。

他把濕掉的內衣換掉後躺在床上,張開眼睛看著黑暗的房間。
醒來後他就睡不著了。他回顧他作的許多夢,不間斷的多夢。這是服用希寧典型的副作用之一。但明明他還沒開始服用,希寧的盒子、藥丸子仍完整的躺在櫃子裡。難道他開始吃了?他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分不清楚真實跟不是真實的界線?
他的房間是暗的,外面的天空也是暗的,此刻太陽在地球的另一邊,他張開眼睛也看不到太多東西,房間的一切都依靠著窗外一點點光線模糊顯現著,房間的櫃子、箱子、電風扇,這一切都露出一點點輪廓而已。但光憑這些直的、圓的線條輪廓,以及位置關係,他就能知道這些物件是什麼。這是他剛搬來的房間,租來的。他自己擁有的。屬於別人的但如今暫時屬於他自己的。

他躺著,回想了一個夢,時常夢到的那一個。曾經不是夢,但現在他希望是一個夢的夢。
他走在一個走道裡,燈光幽暗的走道,迎面一個一個跟他擦身過的身體一個一個,那身體是脫掉衣服的,但下身仍是用浴巾圍著,光線太暗了,他難以看清楚對方臉孔,同樣的,對方也看不大清楚他的臉孔,但身形還是可以辨認出來的,露出矮的高的胖的壯的,老的少的也多少可以判斷出來,身體是很難躲過時間痕跡的,從一個人身體往往可以看出很多訊息,過去、歷史或者未來。
他走在走道底,直角轉彎,一個高他一個頭的身體站在一旁,跟他不一樣,他不是移動的狀態,那身體站著,靜止的站著,身後有一道門半掩開著,一股比走道還黑的空氣在門裡面,他緩步走過他身邊時可以感覺到他那雙眼睛直直盯著他身體打量他一切。他聞到身上散發出一股木頭混著柑橘還是水果的味道。
他用眼睛餘光知道他眼睛正在看他。他走過他,走過一道沒有人停留的門前,停在另一道門前。他看了看他選的這個門裡面有沒有人,黑暗一片,空無,隱約可以看到抬高的木頭地板,鋪著東西,應該是有一點凌亂的被單,沒有人躺在上面,剛剛躺在上面的人已經不在了。他背著牆站著,身邊後方是剛被他打開的房間,他沿著走道牆壁看過去,彷彿他不是要看他,而是牆壁、走道,但他是要看他,那個人,高他一個頭的身體的他也知道他是在看他。他用沒有看他的眼神看他,同樣的,他也同時在觀察他。
這是最有趣的時刻。一種難以名說的慾望氣氛充斥在空氣中,隱晦幽暗,專屬於人類的無聲的某種吸引性的行為。寂靜但游動的眼神跟氣味。
他享受這種感覺,有點像動物性的感覺,是主動的獵物又是獵物的獵物。被動的獵物。
當他視線沿著牆壁又經過他身體之後,他腳往後踏,走進身後幾乎沒有光線的房間裡,在進入房間時他又朝走道,朝他看了一下。他站在房間裡門口等待,他知道他正走過來,因為一股影子在幽暗的走道往這裡接近過來,接著那映著影子的身體走進房間,一隻手關起門,一隻手調整了房間牆壁上的燈光,他打亮了一點房間的光線,介於黑暗跟一點點光線之間的光線。
他隱約可以看到他的臉孔,仍然是模糊不清楚的。一隻手掌劃過他胸口往下撫觸他。他圍著的白色浴巾掉了下來。
他幾乎可以記住黑暗房間的那雙手、那張嘴撫觸他的身體感覺。那不是他第一次去這個地方,他有時偶爾都會趁他的他遠行工作,或旅行不在家的時間來這地方,但那一次他知道有點不一樣,在這個房間裡,他聞到了一點不一樣的味道,房間裡殘留的煙味、房間垃圾桶裡發出一種腥臭味、某種脫離正軌的快感的味道,以及那身體從後面抱著他時,腋下發出一股他鼻子深呼吸聞到的他喜歡的味道,當那張嘴唾液在他耳朵留下濕潤溫度時,他身體微微發抖了起來。
他聽到那張在他耳邊的嘴巴發出聲音,文字,說好喜歡他。
他知道,在這種地方,當那張不知名的嘴巴告訴他,他喜歡他時,他是不應該相信的,但他卻似乎相信他,因為那雙手臂環抱著他的時候他好像讀到的一個故事,一段有著過去的悲傷的故事,他對他身體故事都好奇起來。這說起來也沒有人會相信,身體透過身體向另一個身體傳達了某種訊息,但他接收到之後,也真切的用自己身體回應起來。
那張嘴在他的耳邊問了他名字,他說了一個假的,英文的,他常用的。真實的名字在這種地方是不需要說的。他也在他耳朵問了他名字。他一直記得這個名字,因為那張嘴回答他說:「跟你的英文名字類似,我叫阿山。」那聽起來像不言自明的告訴彼此剛剛說出來的名字都不是真的,但有可能是真的。
他不確定對方是說真的假的,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人往往都只見過一次面就難以再遇見了,對話往往都真真假假的參雜其中,他也不相信這種電視劇裡面會出現的名字的巧合,但此刻他希望這名字是真的,因為他跟他在一起的這幾十分鐘,如今那個身體就只剩下這個名字。
要是他想要再從這個世界裡面找到他也只剩下這個名字,某種開啟兩個人聯繫過的鑰匙,某種連結。
但他有需要找到他嗎?

他記得那天是下午,他確定是週六的下午,因為他在下午可以去這個地方的時間只有週六,那天人很多,走道、暗房都是人,他應該仍是有注意一些基本應該遵守的安全守則的,他確定他們起先是隔著一層乳膠材料的,在黑暗空氣裡面,兩個身體共同合成為一組奇怪的身體,四隻腳、四隻手、兩顆頭顱的身體。但是,再後來他們身體之間是否仍是隔著一層乳膠材,他就不確定了,因為當他在房間下層,那個比較明亮的樓層淋浴時,發現大腿腳邊有著一道黏稠的液體。
他那時候是有點什麼不對勁的感覺,但他確定他們是隔著乳膠材料接觸的,他也不希望自己往壞的方向想下去。他放棄了去隔壁的淋浴間問那個叫阿山的人為什麼他大腿內有他體液的念頭。
又能怎樣呢?他那時候想。而且事情怎麼可能會這麼輕易的發生在他身上,他不覺得自己會麼走運倒楣。

知道自己感染HIV後,他常常回顧他自己一些過去,一些片段,像希望自己從這些過去的流沙裡知道一些他想知道的答案,但一腳踏進流沙,越是掙扎往往就陷的越身越快。究竟是那一次讓他感染的,他其實也不是很確定了,即使他內心懷疑就是跟那個叫阿山的那一次,他也難以證實。他也遇不到他了,他只能從過去把他召喚出來。而且知道是誰又能怎樣呢?他知道這一切應該要關注的是現在,是自己才是。
他有太多跟不甚認識的人脫了衣服就上床的經驗了。
上床,他躺在有點硬的單人床上,反覆唸著這個句子,上,床,上床,以前他母親都是跟他說,該上床睡覺了,但睡覺的動作明明是躺是下,是躺下,而不是上。
他想著,上床如果意思不是睡覺,就有貶意之意,罵人性交的低俗字眼。他知道這字眼不能隨便用在別人身上。
但他確實跟很多人,更正,跟一些人上了床,一開始他都確信是隔著乳膠材料的,後來呢?他也開始不確定了,是那次嗎?還是哪一次呢?他幾乎都不記得這些人的面孔了,所有的人都跟夢境一樣,充滿煙霧且模糊的難以回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