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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27日 星期五

同類-十、計程車

十、計程車

他打開衣櫃站在衣櫃前端詳。衣櫃裡的衣服,其實還有一部分是他的。
他知道他這麼多衣服要一次帶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個人要離開一個生活這麼久的地方,多半是有很多東西要想帶走的,衣服帶的不多,那麼他一定帶了更多他日常需要的。是CD、音樂撥放器、書本、相機,這一類帶有某種聲音,或具有情感的東西?還是其他什麼必需品呢?他連這段感情都可以拋下了,還有什麼需要帶走的呢?而且,這麼比較起來,衣服這種穿在身體之外的東西,似乎就顯的可替代性高了一些,一季換過一季,一個流行換過一個流行,淪為只是某段時期,某個時間用來遮蔽身體的東西。
他帶的衣服夠嗎?他想。
他知道他應該僅是帶了幾件可以換穿的,因為當他打開衣櫃,衣服消失的並不多,他的許多衣服跟他的衣服仍混雜的置放在一起,襯衫混著襯衫、褲子混著牛仔褲、內褲混著內衣,但他仍分辨出哪幾件是他的,那幾件不是他的,至少他的衣服尺寸總比他的小一點的,即使有些衣服褲子他們彼此仍可以互相穿來穿去的。有一陣子他喜歡穿著他的外套,過於寬鬆的衣物在他身上,他每次穿就說這種穿著樣子,有種昨天在別人家過夜,或一副穿著男朋友衣服的感覺。他總會想起他喜歡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但最後他仍會被惹的笑起來,因為從他肢體表達出來的樣子總會觸動他心理發笑的部分。

他看著一件件屬於他的深色黑色灰色的大衣外套掛在上面,好幾件昂貴的外套他也都沒帶走,但話說回來,現在天氣仍是炎熱的夏天,似乎也沒有什麼理由需要帶走冬天的衣服。反而房間昏黃的燈光照在外套上面,讓他覺得那些衣服一件件都像沒有頭沒有身體的他被掛在衣櫃橫桿上面,靜止的掛在上面,像某種鬼魅,安靜的在某處看著他。
他是故意留下這些東西,讓他記住他的嗎?他總覺得這些衣服像是他的一部份,像某種蛇褪下的皮,已經不要的。衣櫃頓時成了某種塚,放衣冠的,供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給已經離開的人,某個人穿著的。
但他知道他是穿不到的,他沒死,只是離開這裡到另一個地方,還活著的地方爾已,況且他也似乎一直都在這裡,他不是一直感覺到他在這裡嗎?
依稀。他又出現了,從這些外套空隙中出現了,他似乎看見他穿這些衣服的樣子跟神色。他想起他老是喜歡出門前又覺得身上這件衣服搭配的不好而換了另一件衣服,他會因此等的不耐,問他叫他快一點。
為什麼那時候這麼一點時間都會在意呢?而這些令人心煩的事情如今回想起來都已經是如此微不足道,他的手翻動挑選著衣服,他打開了衣櫃下層的抽屜,衣服有點亂了,但仍看得出來這一切是曾經整理過的,一件一件平整的躺著。衣服有的是他跟他在日本買的,曼谷,香港,有的是台北,有的甚至是他還沒進入他世界他就擁有的,是他還唸書的那個時候嗎?他翻到一件他常穿的TEE shirt,圖案是一張永遠微笑插著腰的老鼠,一件褪色未洗的黑色襯衫,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某種香水味道。突然他似乎發察覺到一件事:雖然他帶走許多東西,他也留下太多東西了,至少這幾乎穿不完的衣服是其中之一。
原來。原來他也能擁有一些他沒有帶走的,他想著,即使是他不想或無法帶走的。

他最後挑了一件黑色的polo衫,以前,這polo衫他是不會檢起來穿的。這都是他在穿的,他喜歡穿這種深色的衣服出門,深色衣服具有修飾效果,可以修飾他覺得太過壯碩的身形,他知道他覺得自己的身高不合適太大的身體,所以他不大會穿白色亮色那種更會膨脹身體的衣服。他衣服一向都是暗的,黑的。像某一種都會的設計師會喜愛穿著的那種顏色。
他想起他偶爾會拿不定主意的問他穿這件好嗎?為了方便出門,不讓他一直換裝,他會一律給簡單的而富有鼓勵的答案:不錯,很好,或者非常好。他確實也這麼覺得,他覺得他的肩膀寬闊不管穿什麼都是好看。只是他有時太過度的正面答案反而讓人覺得那不是答案,而覺得答案背後才是答案。他會出了門,走到電梯口,也許看了電梯門隱約映照出的自己而又回轉心意,開門回頭進房間換了最先穿的那一件。
不是就早告訴你這件很好了嗎?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會對他說這種風涼話。不關乎自己,一副旁觀眼睛的聲音。
有時候他也會不干示弱的回他:我要聽的不是這個。或者,說這個你覺得有幫助到我嗎?

沒有幫助嗎?有時候他也會這樣問自己。這些話,幫不到他嗎?那他能幫他什麼呢?還是,也許他自己也需要幫助?幫助他自己了解別人需要怎樣的幫助。他開始知道沒有發出求救訊號的人未必不需要幫助。只是默默的往下沉,連稻草都沒不知道該握住。
他套上了剛剛拿的黑色polo衫,領子開始有點變形了。看得出來洗過好幾遍了,再洗幾遍這衣服領口、衣擺,便會變形的不能再穿了。他穿上他的衣服,他覺得鏡子裡的他看起來有點顯的太緊,小一號,有點過度貼身的線條,像是要彰顯自己身體一樣。他平常是不會穿這種對他來說太貼身的衣服的,他喜歡舒服自在一點的。但現在他拿起他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卻有種特殊的情懷在身體裡,像是某種屬於他的東西一直陪著他。他聞著衣服上面有一股柔軟精的香味,那也是他愛用的東西,他的味道,以前他洗衣服都會加這些東西在裡面,讓衣服聞起來像乾淨的清新的味道。現在他也學起他了,開始用那台他不熟悉的洗衣機,洗他自己脫下來的衣服。有時他會恍然的看著衣服繞著衣服在水裡面轉阿轉的,這些衣服最後會糾纏著衣服彼此綑在一起。


他出門了。
通常他是會搭地鐵出門的,跟著地鐵站將都市拆解成一個點又一個點,但如今時間已經晚了,他走到車站口才發現,地鐵最後的班次已經出發了。他隨手招了計程車,上了車說了路名位置後,就一陣睡意襲來,也許該留在家裡睡覺的念頭浮上他腦子,但他看著車子已經發動前往市區方向,窗外風景不停往後,這是搭地鐵看不到的,都市的景觀都還是連續的。
車窗外天空都暗了,但仔細看天空卻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灰色黑色與雲朵交錯,偏紫又但帶點光亮的,整個都市看起來還是亮的,醒的。招牌是亮的,車輛往來如流,人聲交錯,一點該休息的打算也沒有。這就是他住的城市嗎?片刻都難以休息的狀態?
他搭的計程車跨過了一座橋,到了河的另一邊,他好像有種都市又更加熱鬧的感覺。因為城市又更亮了,往來的人行車流更多了。

車子經過一條開滿樟樹青楓的道路,都是充滿歲數年紀的痕跡在這些路樹的枝幹上,聽說都是日本時代種的,那時這條路有朝聖的功能在,現在路兩旁都是一些過去曾經是飯店的房子,他父親最愛提到這條路以前是最熱鬧的地方,美國大兵遊走來往的地方,現在這裡已經流露出沒落的味道了,至少這些路邊的飯店關門的都比營業的多了,這種沒落的景致更讓他很難相信這條充滿綠意的道路,曾經都是美國大軍穿梭期間的畫面,充滿男人氣味與女人氣味的一條道路,一切都跟過去的風華差太多了,即使他曾不只一次搭計程車聽過幾個老司機說他現在正經過的這飯店以前他們戲稱為美國砲房,或美軍顧問團就在這個地方,還是很讓人難以相信這一切的改變。只隱約感覺到某種地理層層疊疊的正在改變,屬於歷史的過去模糊的刻印在地理上。
但為什麼以前的年代時光他們談起來都如此充滿光澤呢?一條才幾線道路寬的路竟然有這種充滿國際感的過去,某種日本跟美國人的痕跡。
他想起他讀過這種口述的文獻:你想想在異鄉的美國軍人,一堆男人在一起的晚上能幹麻呢?都是來這裡找花錢找樂子阿。
他當然知道文章的樂子指的是什麼?但他以前念這種文章時,卻總希望美國軍人的樂子是另一個版本,不同世界的另一種版本:在軍中的浴室、臥室、操場碰撞出另一種眼神跟眼神,身體跟身體,軍人跟軍人的版本。一種難以言說的禁忌就在其中,飄散在空氣中。
後來他也才知道這種事也不大能被言說的。可以被言說的東西就難以成為禁忌。說或不能說,往往也只能選一種,檯面上,或檯面下的,光亮或者黑暗。
或者成為介於中間的,過渡的。某種眾人的秘密,或真實的謊言。就像他即使有了他了,也偶爾會有一塊這種難以說出的地方,進行某種自己的活動。
他心裡也知道他可能會背著他做一些跟他一樣的事,某種身體或靈魂上的不忠的?或背叛的?
雖然知道有可能,但他也寧願相信他不會有的。即使他可能會有。
後來事實卻時證明他是跟他一樣也背著他做一些無法說出來的事的,但他一切也沒去細問去追究了,知道結果已經夠讓人難以接受了,他知道,知道這一切過程也難以挽回或重來什麼了,所以他沒去問了。即使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以及究竟發生什麼?
他只是如今常猶豫不決的覺得自己怎麼可以對他如此。換做是他自己感染他會希望他這樣對他嗎?一想到此,他便不想再想下去。太難以承受了。

計程車停下來了,他要到的地方到了。是一條巷子裡,看起來像是都市的背面,至少景觀看起來是如此,鐵窗、塗鴉、垃圾桶,一旁建築大樓的冷凍空調機被置放在巷子人行道邊上發出低鳴跟熱氣。他付了車資後走出計程車,一旁斑駁的牆面被噴漆噴上一隻黑色老鼠拿著刷子,正在塗寫完一個句子,No Surrender!紅色的字體,他覺得好像在某個塗鴉的紀錄片看過這幅,整個片子裡有一段內容幾乎都是用老鼠當作塗鴉的主角,出現在黑暗角落發出一種幽暗躲藏的聲音,某種地下的,難以被聽見的聲音。作品一旁署名的那個人永遠沒被看見過的出沒,據說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個組織,他看著塗鴉發出微笑,因為他知道有一些人也在某個角落發出微弱訊息,而且足跡已經遍及到這個城市了。

他沿著一棟房子的背面走,穿著黑色的polog衫讓幾乎他看起來至剩下一雙眼睛,以及露出袖子的一雙手。黑暗的光線中他的身體消失了。
遠遠看是他的手搖搖晃晃的飄進一棟不起眼的房子裡,一個無光的開口將他吸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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