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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28日 星期一

同類-08-企鵝

08-企鵝



醫院樓下餐廳播放的電視新聞指出溫度不斷攀升,但挑戰歷史紀錄的新聞似乎不大有人會真正在意,那些消息都太遙遠了,聽起來永遠都像是遠方遠方的消息,跟自己無關的。大概只能像以前的戰爭一樣,真要等到自己的房子被轟炸了,毀壞了,才會真正有感覺到這個世界正在改變。
不斷創下歷史紀錄的也不只溫度一個項目,這些所有創新高的消息都令人焦慮卻又跟興奮,溫度、石油、房價、股市、黃金、失業率、二氧化碳排放量......。新聞主撥也是一副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的語氣。
真正能感受到跟自己有關的大概是溫度是這個項目,每到夏天,身體、皮膚、汗水都不斷提出警告訊息告訴大腦。熱、熱、熱。

往往入夏後,阿山住的這個城市路上便幾乎曬的使人無法久留在戶外,樹太少了,一年比一年嚴重,都市的水泥柏油地面越來越多的吸收熱氣,又放出溫度,熱上加熱。為了躲避炎熱,人幾乎都跟蟲跟動物一樣躲在房子裡,房子檔掉太陽直射的光線,溫度仍持續的滲進水泥體內,幾乎可以感覺到水泥的房子就像硬化的海綿體,吸著空氣輻射熱能。
有誰能在盛夏住在這種吸熱的房子裡呢?聰明的人類為了維持舒適的溫度,用了更冷更強的冷氣空調來降低溫度,戶外新鮮空氣被空調機器抽入室內,降溫後吹進室內,使用後污染溫暖空氣又排出戶外,城市外部不停雪上加霜的吸收房子內排出來人們不要廢棄與室內溫度。
破洞的的臭氧層底層還沒修補好,又因此增生了一層室內排出的二氧化碳的罩子。要是從外太空往地球看,肯定可以隱約看到一股灰色混濁的氣體包覆地球,它們把地球內部溫度緊緊吸附包裹,太陽光又持續射進地球內部,熱又加上熱,都市的溫度怎麼能不更熱呢?

阿山在醫院裡卻感受不到戶外,才剛入夏的炎熱溫度,基於公共醫療安全之類的理由,醫院空氣的溫度、濕度、co2、含氧量……都是嚴密控制的,這讓醫院的舒適溫度(甚至有點過低的),有一股正當理由存在著,為了生命。人類的偉大的生命。
他領完藥之後回到醫院大廳,一邊走一邊試著回想醫生剛剛跟他說的血液裡檢測出來的cd4跟HIV病毒量數字,到底是兩萬多?還是兩千多呢?
病毒量的多少,對他來說,最大的意義在於雞尾酒的治療效果,當身體的檢測病毒量越低時,意味著藥物效力越好,病毒量越低,也意味著身體的抵抗力軍隊將會越強壯,遭受HIV病毒的攻擊的數量越少,身體伺機感染的可能就越低。反之,血液裡的病毒量越高則意味著藥物對病毒控制的失效,病毒在血液裡找到了天堂。它們將不停的攻擊宿主身體的防禦細胞,複製、壯大,得到勝利,在寄宿的身體被破壞殆盡同時,自己也將走入死胡同,它們跟人類性格一樣,畫地盤,攻城掠地,不懂節制。

阿山有時會很羨慕Vin幾乎測不到病毒量的數據。
你病毒量多少?阿山會問Vin檢查結果。
報告說測不到。Vin說。
測不到?意思是沒有有病毒了?阿山問。
意思是幾乎沒有,但還是有,只是病毒量少到目前的儀器測不出來了。Vin解釋。
這麼厲害。
你也可以的。
但阿山的病毒量控制的不像Vin完美,他開始服藥後,病毒量曾經一度下降的很快,然後到一定數量後,就停滯不前了。
這凸顯了Vin的治療狀態優秀於阿山來說,像是他以前功課總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同學。
「測不到」這字眼,阿山聽起來總有一種痊癒的想像在裡面。

但其實不然,「測不到」是跟檢測的機器等級有關,撤不到病毒其實仍是有極微量HIV病毒在身上,並且仍對感染者的cd4攻擊。這是阿山問醫師得到的答案。
重點是維持身體防禦細胞的數量,醫師說,這也是我們關注cd4/cd8的原因。
聽起來有點令人沮喪,像是病毒永遠在身體裡。
你就當作是慢性病就好,醫師說。像高血壓、糖尿病都是慢性病。
我寧願是糖尿病。
糖尿病嚴重的話要截肢的。醫師說。
高血壓呢?
失明、癱瘓、腎衰竭。嚴重的話。


阿山領完藥後,撥電話給Vin。Vin應該打完針了?Vin卻沒接電話。
他還沒結束?
Vin在疾病這方面也一向表現的比阿山勇敢及坦承的。
是Vin先告訴阿山他感染的事。阿山記得曾經問Vin為什麼會想要告訴他感染的事,Vin回答說因為阿山是他的朋友。
阿山知道Vin是當阿山是他好友,才會告訴他的,感染HIV這種事情是很難啟齒的,這是櫃子裡的櫃子的事情。一般人總是習慣用一個人罹患的疾病,再來評斷這個人,而不是關注疾病本身所需要的醫療處置。
阿山也考慮了好幾天,才告訴Vin他感染的事情,這也是個管師建議他的,他需要多一點朋友的支持。
他們那天在一間老咖啡店躲太陽,殺時間。那天氣溫最高溫破了24年來當月的最高紀錄,樹上的蟬發出之~之~之~的嘹亮聲音。行道樹遮著已經旅行幾光年的古老光線,閃著逆光的光芒。
蟬聲好吵。阿山先隨口開啟話題。
有點同情心好嗎?他們快死了。Vin笑著說
他們選了個靠窗的位子,方便他們欣賞街上行人往來的短褲小腿。
我知道他們活不久,小時候在自然課就念過了,他們是在求偶。阿山說
是死前的性愛。Vin說,他那陣子感情世界有點不順利。
那也不用叫的那麼大聲,他們應該都有重聽。阿山說。
阿山看著窗外的風景,一位服務生走過來問他們要喝點什麼。
阿山示意他等一下再來。
要喝曼巴?還是招牌?Vin翻著MENU問阿山。曼巴咖啡是這間咖啡店的招牌。
阿山選了冰咖啡。窗外的蟬聲還是很大。
阿山看了服務生一下,服務生很盡責的又走了過來。
Vin繼續說蟬的話題,你會不會覺得他們一生很好笑?從卵到羽化成蟲,到現在花了五六年,好不容易從泥土爬出來這個世界,但他們叫個五六天就要死了。
他們會先交配,生產。生下後代子孫才死。阿山表現出常識,向Vin解釋。
但還是死。Vin說。而且還是一夜、或頂多兩夜情之後。
他們向服務生點了兩杯冰咖啡。

有件事要跟你說。阿山說。
什麼?Vin身體往沙發靠了下來。
阿山身體傾向Vin說,過來一點拉。
他壓低音量,又頓了一下才說:前陣子,我也知道我感染了H。
阿山像出櫃一樣。但心情平靜。
Vin一副驚訝的樣子問他:「還好嗎?」、「有沒有就醫?」、「何時知道的?」、「是誰?」這些問題。事後阿山回想這件事的經過細節,覺得Vin應該早知道他生病的事情,Vin會告訴他感染的事情,是為了讓他能夠有勇氣告訴Vin自己也是感染者。他甚至沒問他確不確定?這種問題。
你是不是早知道我生病了?阿山有次問Vin。
看你那死樣子,誰不知道你生病了。

他信步走到醫院地下室。
醫院地下室商店街應有盡有,餐廳、咖啡店、書店、服飾店、自助式藥局、便利店,逛起來像是地鐵的商店街,已不像在醫院裡面。他走到便利店買了報紙,走到咖啡店櫃臺,一個看起來還是學生的男生站在櫃臺裡另一邊。
「您好,今天要喝點什麼?」男孩笑著問。
阿山看了MENU之後說:「拿鐵,大的。」
「冰的熱的呢?」男孩問他。
「熱的。」他想起他最近喝冰牛奶有點腹瀉的問題。
「先生你點的是大杯熱拿鐵,一共是110元」男孩覆述一次剛剛阿山的飲料,阿山注意他的衣服名牌上寫的英文名字跟他一樣。
「請問您貴姓呢?」男孩問,他一手拿紙杯一手拿筆示意要用姓氏作杯子的記號。
阿山一度有點猶豫,然後緩緩吐出他的姓:「陳。」
自從感染後,阿山身體多了一種害怕對方知道他是感染者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的那種感覺常會在對方問他姓名時浮現出來,像是被看穿什麼事情一樣。
這也是阿山介意的問題,他常會問Vin,我看的出來嗎?

阿山找了個靠近樓梯的位置坐下來。
咖啡店正播著即興的小喇叭演奏,聽起來像是John Coltrane。隔壁餐廳電視無聲播放著動物頻道,畫面是冰山一個個崩解融化的畫面,以及北極熊走在上面搖搖欲墜的冰壁上。
他換一了個看清楚電視一點的位置。北極熊不見了,畫面是一片冷冽的白色冰山,及靛藍色的水面,一隻小企鵝站在水面的碎冰塊上,海狗(還是海獅)從水面一次又一次的游上來的攻擊企鵝,畫面搖晃,冰塊禁不起多次的撞擊裂成三塊,小企鵝在搖晃中掉落到水裡,又拼命左右划水,企圖再爬回冰塊上。生死攸關的時刻。
加油,小企鵝。
加油,小企鵝。

突然。一陣黑影閃過,水花濺到攝影機上,冰塊碎成小碎片飄在水面上,水面上下晃動,一隻海狗似乎咬住某個黑黑的身體,水面流出紅色的液體。阿山默默不語的看著自然生態在電視演出,一如記錄者在南極一角架著攝影機,目睹這一切發生。為什麼他們不去解救小企鵝呢?而只是用攝影機拍下這一切食物鏈的關係呢?
他有一股厭惡這種旁觀的態度,雖然他也知道面對自然的這一切,他太渺小了。他喝著熱咖啡,穿起預先準備的襯衫,醫院空調太強了。他太生氣了,決定喝完咖啡要立刻去申訴醫院冷氣過度空調的問題,這將會使企鵝失去棲地而導致滅亡。然後他可以想像他的申訴字條會被當作神經病,揉進垃圾桶裡面去。那種離他們太遠的故事,永遠都要發生在身上了才會真的有感受。他環顧四周,有幾個人也同樣穿上薄外套。

電話響了。
阿山看了看手機螢幕,Vin撥過來的。
「喂,」
「喂,你在哪?」Vin說話。
「地下室的starbucks,」阿山說:「你好了?」
「我剛打完兩針,快死了。」Vin說,聲音有點虛弱:「腿都快斷了一會還要批價、領藥。」
「這麼慘?」阿山說:「我去找你好了,你在哪?」
「在剛二樓診間對面。」





2010年6月21日 星期一

同類-六、主臥室

六、主臥室



他房間是主臥室,原本兩個人生活的空間現在只剩他一個人,空間大了,牆邊已經開始堆起讀過不要的過期雜誌。臥室、廁所隨處仍有個成雙的物件:一藍一白的牙刷,一大一小的拖鞋能擺在床邊,兩把刮鬍刀還整齊放在洗手台櫃子裡,他仍可以隱隱約約,如某種視覺殘影,聞到一股刺鼻的汗味,也混合著沐浴乳的潔淨氣味和他身體體溫揮發出來的香水味。似乎在浴室也看到某種記憶,隔著簾子沖洗的身體輪廓,穿著露出腿的四角褲,或者圍著白色浴巾露出胸口。蓮蓬頭花灑灑下的水,讓一個或兩個身體、肩膀、手臂、腿,彼此清洗觸碰,各種旁人勿近的領域,在此彼此交疊在一起,一個身體劃過一個身體。
他們可能會躺在床上,擁抱,睡著。或者就是躺著,看書,聽音樂。另一個人在角落剪指甲,或打開窗子澆水,照顧窗台前的薄荷。
但如今那些都已經是屬於過去的時光。消逝難以回復的。
他此刻自己躺在床上,雙人床。房間正播放的曲子是日文的。弦樂編制的前奏後,是簡單的鋼琴聲音和著男生憂鬱傷感的聲音唱出歌詞:

生きてることが辛いなら いっそ小さく死ねばいい
恋人と親は悲しむが 三日と経てば元通り
気が付きゃみんな年取って 同じとこに行くのだから

他是聽不懂也看不懂日文的,但曲子某個地方聽久了,他也會像是懂得日文一樣跟著曲調、演唱著哼起歌詞。真正懂日文的人就知道他的發音跟重音位置都不對,這應該是一首哀傷又有一點光亮的曲子,他唱起來卻成了奇怪的語調。但他不以為意,當他唱著歌詞時,他是不了解正發出的聲音指涉的是什麼意思,他只是循著曲子的音階發出類似日文的音,唱給自己,真正讓他產生意義的是CD這個物件與他連結的記憶。
他任思緒移動。
CD是他們一起在日本買的,他記得那時他們穿著厚厚的外套,冬天,東京難得的大雪,交通都癱了,第一次遇雪,清晨一早就興奮的出門亂走,都市被雪覆蓋成的一片空白,這是他們城市沒有過的景象,白色的雪花從空中飄下來,嘴巴呼出白白的霧氣,腳印在雪地留下經過的足跡,像走在電影裡。室外的溫度不算低,但東京都的室內暖氣全都開太強了,那種乾燥悶熱還令人記憶猶新,從室外打開門一走進室內,熱氣從四面八方迎面而來,在銀座的百貨公司看名產裡時,兩個人還了流鼻血,日本貴婦花容失色匆忙的講著他們聽不懂的日文找來服務人員,差一點就被送到百貨公司醫護室裡。
他們第一次冬天到東京旅行,不曉得室內外溫差這麼大,應該穿方便穿脫的外套而非厚重的,他記得一路上只要走進室內,他就一直跟他說:「好熱喔,好熱喔。」加上先前在百貨店發生的窘態,兩個人幾乎不敢走進熱烘烘的室內,錯過了許多ZARA、MUJI、UNIQLO、GAP的換季拍賣,只有經過每一間唱片行仍一定會想要進去逛,唱片太齊全了,巴哈的賦格、蕭邦的練習曲、舒伯特的冬之旅、莫札特的安魂曲、李查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什麼世界各地的錄音,奇妙版本都會找的到,買瘋了。
他跟他循著JR山手線繞圈圈,一路流連在澀谷、新宿、原宿、池袋的這些連鎖唱片行,結帳時一張海報總放的很大掛在帳櫃臺後面一直吸引他的眼睛。海報是模仿小孩子筆觸的風格,空白乾淨的構圖畫面,有點像他們這幾天的景色,看不到另一邊的半座荷葉蓮花池、一棵葉子掉光樹冠被構圖切掉的樹,以及一個切了一半的房子,各佔據海報白色空無的背景角落,留白的畫面佔了很大的比例,房子、樹跟池子都被構圖切掉一大半,且放置在角落顯的非常孤單,仔細看房子窗子裡還有一個人在窗口,另一半的窗子也被畫面切開了。
為什麼小孩子的筆觸,會讓事物更顯的憂傷呢?他是因為喜歡專輯封面而買了這專輯(他現在正在聽的這張)。他記得他還納悶的問他:「為什麼想要買這專輯?」一張連歌手都不知道是誰的專輯。他心裡想的是也沒為什麼原因,就是一種緣分、看了喜歡這類無聊的理由。
但他對他說買這專輯,是要送他的。
他遞給他剛結帳的CD,他看了看封面說:「可是我不想跟封面裡面的人一樣,一個人在房子裡。」
他笑著回他:「我在房子的另一邊阿,被切開的那邊。」
「也太哀傷了吧,這個房子。」
他知道很多時候他買東西送他,其實也是借花獻佛,是自己想買的,說要送給他也只是呈口舌之快。因為他自己也常常這樣,買內褲買衣服送他,其實是自己尺寸,彼此性格都一樣。兩個半斤八兩。他們回到飯店便把買的CD都拆開來聽。你知道你送我的這張專輯叫什麼嗎?他問。
不知道。他回答:我又不像你看的懂一點日文。
他躺在飯店柔軟的床上,他把一支耳機塞到他耳朵給他聽。
生きてることが辛いなら,他說,翻成中文,大概意思是:活的太痛苦的話。


他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內崁的日光燈有一支的兩頭邊緣已經發黑了,接下來燈管就會失去發光效能,以前他是不會注意到燈管該要更換的,那都不是該要他處理的家務。現在他心裡盤算著:他需不需要為此提早買一支燈管備用,這太麻煩了,超市現在應該已經關了,而且備用還需要有個地方放燈管;他更不需要為此把燈管拆下來保養維修,太不符合經濟效益,現在根本沒有人會這麼做了。敗壞是遲早的,他知道將會有那麼一天,他啟動開關會發現,燈管不亮了,或閃爍的不停,屆時,他只需要到超市買一支新的換上,便取代舊的壞的了。

但是,他呢?
他想到總是對他微笑的他,他愛的他,他跟他在一起會快樂開心的他,並且已經一起生活的他。他不是一根燈管,工廠重複量產的,可以替代的,某種非生命的物件。但為什麼當他知道他感染HIV時,會不自覺的對他冷淡呢?他問他自己。
他有點後悔,但無能為力,那似乎是他身體本能的,疏遠,厭惡,鄙視,……他無法任由自己想下去,他問自己越多問題,他得到的罪惡感就越多。他僅僅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只有這個:他的不忠誠,他是從別人身體、血液裡感染的。也好像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他才能讓這理由擴大擴大擴大到足以把身體某一處溢散出的罪惡感封住。
他閉起眼睛。

那天,他告訴他感染的隔天,他請了假去驗了血液,他記得那天天氣很熱,早上抽血後,時間開始移動的很慢,太陽烈的讓人覺得臭氧層應該是破的難以收拾了。他坐在醫院一旁的咖啡店吹很冷的冷氣等著快速篩檢結果,位子放著連鎖牛奶咖啡和雜誌,他腦子不停檢查自己過去曾經背著他在網路上、在三溫暖、在健身房認識的如今說不出名字的人的身體接觸經驗,一個一個,一個一個,是那一次他疏忽的危險接觸嗎?
他回想自己一次一次的感冒、發燒、喉嚨痛的情況,似乎也有某幾天連續拉肚子的情況?某幾天晚上盜汗也很嚴重?
這些以前都不令人為意的小病痛,如今回想起來都是真實的一如病症,他來來回回咖啡店戶外咖啡店戶外像發狂一樣的抽煙。下午電話那頭聲音,才緩緩的告訴他是陰性,未感染。
「三個月後,記得再來檢查一次。」,還不忘提醒篩檢效期有空窗期的問題。他覺得喘了好大一口氣,答案揭曉一半,HIV從另一邊過來的,他不知道他是跟誰搞出來的?可以確定的是HIV病毒不是從他這邊感染給他的,他目前檢測是陰性,他想舉杯慶祝,但開心不起來。他猛抽煙舒緩壓力。

他撥了電話告訴他:「檢查出來了,是陰性。」
「太好了。」他說,他在電話那邊哇的哭出聲音。
「你哭什麼拉,還要三個月才真正確定。」他說:「……別哭了拉,你好好把身體照顧好比較重要。」他安慰他說。
「而且說不定你西方墨點測出來也發現是陰性的。」他補充安慰說。
「我..知...道。」他仍然在哭,他說:「可是護士說可能性很低,我就是會怕你也感染了。」
「先往好的方面想吧,」他說:「現在你一直擔心也沒用。」
「.......」(沈默)
「先這樣吧,回去再說。」他掛了電話。

他又回撥了電話給他。
他問:「怎樣?」。他納悶不是剛掛上電話而已。
「沒有,」他聲音因為剛剛哭過有點鼻音,唯唯諾諾的,他說:「晚上要不要去吃什麼?」他聽起來像是有什麼事情要說,但他沒有要問的意思,他知道他情緒有點不穩定,卻不想安撫他。
他回答:「家裡附近吃一吃就好了。」
「喔。」他說。
他掛了電話。
他想不起來他們那天晚上吃了什麼,講了什麼。
是他喜歡的小火鍋嗎?
他模模糊糊的,消失了,離開了。他無法將他留住,也是他自己不將他留住的。所有事物都像握在手裡的沙一樣,往空隙消逝。像作夢一樣。
但他是真的離開他了。很多事情都是有徵兆的,他也知道這些許多小細節傳來的訊息,像發出微弱的求救訊號一樣,只是他也想不清楚,該怎麼辦?該如何?他只是任憑這些訊息出現,消失,出現,消失,直到最後訊息徵兆都不再出現了,寧靜,像無風的湖水水面一樣,這是重要臨界點的時刻,接下來多半不是好了,就是遭了,雖然聽起來是一半一半的機率,但真實世界的情況,多半是往糟糕的方向發展,像地心引力一樣,除非離開地球,否則這是到哪裡都難以逃離的事情,趨勢向下總是難以違抗的,不然,翻開報紙應該是許多中獎,樂透,發大財的消息,而不是有那麼多自殺上吊跳樓燒炭發瘋的事情。
他躺在床上,準備要睡了。他問自己,為什麼當初可以不對他多一點關心呢?生病的是他,不是他阿?他明明該是關心對方的,明明是很想問他這個HIV病毒是哪裡來的?從那個人身體傳過來的?他當初是不是應該找個餐廳或連鎖咖啡店的什麼地方,跟他面對面把想說的話講出來,問清楚呢?但他沒有,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來不及了。






2010年6月14日 星期一

同類-07-診間

07、診間


阿山跟Vin要前往的醫院座落在市中心。
阿山在文獻閱讀過,這城市(他居住的這個)的都市規劃是以一種類似同心圓方式向外擴展,圓的最中心規劃車站、醫院、美術館、博物館、音樂廳、都市機關,第二環規劃公園綠帶區隔、第三環是商業區、住宅區、第四環再以公園綠帶區隔,最外環則是住宅及工業區。文獻文字一旁還有都市的想像圖輔助說明,圖案是:一個圓,外面又有一個又一個的圓,構成如文字描述的類同心圓樣式,像雨滴滴入水裡的漣漪,或麥田圈裡面會出現規律的幾何圖形。
這種學習自電影蒙太奇的圖像連結,常讓阿山感到安心欣喜。他可以有種自己居住的都市是出自外星人規劃的想像,他從小便喜歡電影裡關於外星城市景觀的各種描述:一望無際的沙漠或草原、有一層透明蛋殼防護罩來保護太陽風暴的有機城市、座位隨發言權可以到處飛到飛去的議會廳、空間分子傳送器、3D移動飛行的計程車、歌劇裡的超高女高音(戴著章魚的髮型),四個月亮環繞的星空、各色星球種族,防護衣(尤其是銀白色難看的緊身衣),翻譯魚(一種用來植入腦袋後可以理解各星球語言的生物魚),或者他們應該早遙遙領先地球的醫療科技(某種藥到病除的藥丸)……。

然而。如果從電視、網路地圖、衛星畫面或親自搭飛機往下看,會發現阿山住的這個城市,曾經是外星人規劃的可能性很低,城市並非以完美的如幾何圖形呈現,甚至連書中說明的規劃模型都無法成立。城市以一種密集凌亂的規則到處長房子,水平線跟垂直線的道路將都市土地格子般的切開,更細碎的道路將道路格子切成更細碎的碎片,公園、綠帶一個個看似隨機一樣的生長著,像正在發黴。這邊那邊的長出一塊一塊黑色綠色藍色紅色灰色的東西出來,很有機,卻很難很難從目前的外觀,讀出跟原本規劃的連結:中心、環狀圓、同心圓。
混沌。不同。
要是將醫院、市中心、美術館、都市機關錨定起來,塗上某種顏色,便仍隱約可以發現市中心、環狀綠帶、商業區、住宅這些區塊,這些被銘刻在土地上的區域痕跡。從這些線索,至少又可以感受到一點點都市規劃的人的思考在裡面,而非任都市隨意蔓延。


阿山跟Vin便是從這都市邊緣,圓外環的住宅區帶裡的大樓群的其中一棟大樓,移動到市中心醫院去的。他們成為一個的點,渺小到幾乎看不到的點,在地圖上移動。往東,往南,又往東,又往南...。最後停頓在一個點。

醫院是矮房子,至少看起來不高。建於日本時代蓋成歐洲式樣的房子,當阿山將機車遠遠停下來後,一走近,就有股特殊的時間感瀰漫的感覺。是紅磚牆、洗石子柱子,或長滿葡萄果實的柱頭,這種以前不時出現,總圍繞在真實世界的熟悉感,如今卻已不復見,幾乎失傳的材料工法,讓他有這種感覺的嗎?他想。
他們走進醫院。爬十二個階梯,到醫院大門前抬高的前庭,門簷兩邊有兩對成雙對稱的古典的裝飾柱子,及椰子樹種在左右兩旁;往前走,刻著市定古蹟金屬牌子掛在大門邊,市定古蹟的牌子,讀起來像是在告訴人們:這房子是有過去、有歷史、有價值的,是足以值得保留給現在及未來的。那像是衣服領子下的小小品牌,某種標籤,或者小時候領到獎狀一樣,告訴(鼓勵)你自己是第一名或第三名的那種。
但有多少人會用眼睛看到或注意到這個牌子,進而更加裡解這棟房子的?
對於一棟建築,人們不都是接近、靠近或走進去,用身體用觸覺用聽覺用嗅覺直接體會的嗎?
阿山很想對Vin挖苦這個古蹟牌子,但他知道Vin肯定會長篇大論一大堆,他對任何事情都可以長篇大論,但此刻,他進到醫院情緒有點複雜,有點近鄉情怯,他需要安定。

他們一同走進醫院,醫院大廳是挑高的,兩層樓高,站在大廳裡,會感覺到圍繞大廳挑空的拱型開口有種神秘感,牆面上了釉的米色、桃色相間的磁磚,光線從天窗沿著磁磚牆面灑下來的方式像古老神殿,但人群在此間穿梭,帶著一身皮囊的行李,此起彼落的來來去去,更像是車站大廳,人聲鼎沸。要是仔細觀察這些人群,他們是有某種特點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消失了、眼神也消失了,青壯老少幼各色年齡層都有,如果把穿白色袍子的醫師或護士剔除掉,大廳裡的人群,有年齡偏高的傾向,或獨自的、一兩個成群的,或一個攙扶另一個的,或坐著輪椅的,充滿年輪、紋路歲數的人群,穿梭其間,是個充滿:病容、衰老、死去意象的場所。

阿山跟Vin走進大廳,快步穿越,他一向不喜歡大廳的吵雜聲,轉個彎,阿山左轉走進醫院通廊,聲音逐漸逐漸消失了,自然光線湧現,從通廊旁的內庭漫進來,樹影跟光影相互摺摺閃動,讓通廊的洗石子地產生一種攝影景深才會出現的光點,像海浪拍打進地板的畫面。
光點旁有一排椅子,幾個人坐在上面,動作停滯的像照片一樣的停留在一永遠的一刻發呆看著庭院。
他們沿著通廊上的光點走。
「你有沒覺得?」Vin說。「剛剛大廳吵死人了。」他很容易不耐煩。
「你都到這了,」阿山說:「講話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沒忌諱。」阿山是不忌諱太多什麼東西的,但到了醫院,他身上又自然浮現這種寧可信其有,對神秘思考尊重或敬畏的思維。他感覺到他父母這些沒有根據的禁忌,居然也默默的對他產生影響:不要四樓,不要十四樓,不要說死。他還記得父母不得已要上醫院探望病人,會顧忌四個人同行、四顆四種水果,這種跟死亡的諧音訊息,他們不喜歡壞兆頭。以前,阿山稍微長大念點書之後,還會故意用語言刺激他父母的,他從某個聖歌、聖詩得來的靈感,他會故意唱反調對父母說:四其實也有賜給賜予的意思。但現在他某部分卻成為他父母。
「但是你不覺得吵嗎?」Vin急著反駁阿山。
「你可以說『好吵』就好了。」阿山意思是要省略一般人忌諱的字。
「不是嗎?」阿山用安撫口氣說。
他們一起穿越通廊。
「但我聽說,這裡蓋醫院之前是墳地。」Vin說。他故意要刺激阿山的神經。他們沿樓梯走上二樓。
「聽誰說的?」阿山語氣壓低情緒升高,他有點不耐Vin一直故意刺激他。
「聽說、傳說阿,」Vin一副有所本的樣子:「不然那邊新蓋的醫院何必蓋成兩個十字形的?」
「最好是蓋成十字形的房子,就跟過去是墳地有關係。」阿山說,他用Vin之矛攻Vin之盾,事情並非如此。

他們抵達了。
阿山跟Vin是同一個醫師,權威,遠遠的Vin就看到候診室,木頭牆面上的紅色數字跳到38號,Vin轉頭跟阿山說:「剛剛好,換我了。」他一步併兩步的飛快走過去,候診室的人抬起頭,看著他遠遠的走過去,敲門,開門,走進診間。
阿山自己緩慢的走到候診室,這裡更安靜了,幾乎沒什麼人在講話,候診室有四排座位,零零落落坐著幾個人,男的女的都有,男性居多,年紀層廣,但感覺起來20~40歲上下的比較多,在這個候診間等著的人,平均年齡層不高。
三個人帶著口罩,可能是因為不想沾染病菌而戴上的,也可能因為是不想露出臉孔而帶著的,他們除了等待之外,幾乎彼此都用眼角餘光,悄悄的打量對方。
阿山先安靜的走到座位最後面,座位區有個小桌子,上面放著傳單,跟醫院製作的冊子,他選了兩個:〈消除HIV壓力的簡易方式〉與〈對抗壓力的步驟〉之後,找了個角落的邊緣位置坐下來。一個女的戴著墨鏡低頭坐在阿山前排右方,她想隱藏自己,顯然沒有太有成效,阿山一直注意到他,坐在她旁邊的男生,手裡拿著跟阿山一樣的手冊,他們並肩坐著,年紀跟神情看起來像等著要把肚子裡的小baby拿掉的那種情況,但他們看起來又跟阿山等同個診間。同一科別。

阿山低頭讀起內容:
加州大學的一項研究顯示,壓力使愛滋病毒(HIV)擴散更快,並抑制愛滋藥物恢復免疫系統功能。沉重壓力,最後可能會削弱整個免疫系統功能。……思想會影響情緒……,身體就會生病。
心理治療師建議減壓的方法如下:
■深呼吸運動:每天做5-10分鐘深呼吸,吸氣時腹部向外膨脹,呼氣時,腹部向內收縮。你可以把你的手掌放腹部檢查動作是否確實。這個運動可以放鬆調勻呼吸,最後達到入睡前的慵懶狀態。
■肌肉鬆弛運動:依序做肌肉繃緊、放鬆的動作,從腳、小腿、大腿、手臂、胸部、肩膀到頭,每個部分大約5秒鐘。每天花幾分鐘做運動,幫助你入睡,效果甚至比安眠藥還好。
■一些自我肯定的練習:冥想,真正觸及內心深處的自我,想像自己的優點,可以辦的到的事物。

阿山坐在椅子上,眼睛撇見墨鏡女孩,遮遮掩掩的嘴巴幾乎無聲的在講電話。她的墨鏡跟她的嘴,一直抓住阿山眼睛。
做點減壓練習好了,他先試冥想,自我肯定的練習:他告訴自己很有未來。他閉起眼睛,放鬆,他看到一片黑、開始有點光線,像宇宙大爆炸,碎片在黑暗裡移動,他聽到聲音問自己:什麼是很有未來?
他不敢回答自己。
他緩緩張開眼睛,墨鏡女孩站起來走到候診間旁邊,手裡仍拿著電話,嘴巴還在說,但沒有張開嘴的,只是點頭,恩恩的那種,她究竟在聆聽什麼?或訴說什麼呢?阿山有種因為窺視的產生的失禮感,但又情不自禁的瞄過一眼,又一眼。他低頭,換一種練習好了,試試手冊上寫的:深呼吸運動。吸,他感覺胸口膨脹,吐,胸口收縮。他把手掌放在腹部檢查動作是否確實,他練習幾次,試著把空氣呼到腹部裡面。吸,呼,吸,呼。呼,......

診間門打開了,Vin走出來,他眼睛掃過人群,看到人群裡的阿山,直直往阿山方向走過來。阿山往內往右邊移了一個位置給Vin。
「怎樣?」阿山問他。
「還好啦,」Vin回答:「看了報告,數據滿漂亮的。CD4進步,病毒也少了。」
「很好阿。」阿山笑著說:「那你要等我一下。」阿山示意Vin要不要看〈對抗壓力的步驟〉。
「我還有一針要打拉。」Vin有點哭喪臉:「你忘了?」
「喔。」阿山想起來,Vin還有盤林西尼第二劑要打,他不只聽Vin一個人說過,打盤林西尼,痛的要命。屁股像被融化,甚至會大叫哀嚎的。
「那要陪你去嗎?」雖然,阿山知道Vin愛面子會自己去,阿山仍體貼的問他,也算是安撫他。
「不用了拉,」Vin說:「你號碼都快到了,號碼已經跳到42號,連續兩個號碼沒有人來。
Vin說:「我自己去對付小梅就可以了。」小梅是Vin對他身上梅毒的簡稱,他自己對疾病也有程度上的忌諱,也避免直接的提及它。
Vin站起來,對阿山說:「那,我先去了。」Vin往樓梯的方向走,他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阿山比了比「電話」的手勢,意思是跟阿山說:等一下再電話聯繫。阿山點頭,告訴Vin收到。

顯示號碼的螢幕發出逼一聲,牆壁上的號碼跳到43。輪到阿山了,阿山站起來。
診間門打開,一個人,男的,從診間走出來,阿山跟他擦身時打量了他一眼,他沒把眼睛移到阿山身上,但仍用餘光注意了一下,阿山穿過門走到裡面的診間。診間跟外面醫院的診間沒什麼不同,一位醫師、一張桌子、一台電腦螢幕、一位護士,一張床,上面鋪著白色床單,醫師後面有一扇窗子,窗子外面亮亮的。診間的牆面幾乎都改成木頭顏色了,溫暖的顏色,大概白色太令人容易聯想到蒼白或死亡了。阿山拿了他的卡片給護士,看了醫師一下,醫師袍子還是白的,他在醫師面前的椅子坐下來。
他們什麼時候要把袍子改成木頭色呢?他想。

醫師手指敲鍵盤,發出聲音,他看了一下電腦,然後打開屬於阿山的資料,紙本的,上面有阿山的就診記錄,某種歷史。生病的歷史。
「最近怎麼樣?」他問。很像朋友之間的問候。「CD4/CD8都不錯,病毒量有降,肝腎功能也很正常。......」他講了一串數字。阿山只聽到「不錯」、「降」、「正常」這些字眼而已,他有點高興。
他又低頭看阿山的紀錄。「希寧跟卡貝滋呢?」醫師說:「還適應嗎?」
「還可以,」阿山說:「正在習慣中。」昏眩的部分阿山還在克服,腹瀉,身體發癢或疹子到是還好。
「但是睡的不大好,夢有點多。」阿山想到他常半夢半醒的。
「服用希寧是會有這種狀況,應該會逐漸好轉,或適應,」醫師繼續問:「其他症狀有嗎?」
「目前都還好。」阿山說。
「好,」醫師說:「來。」他站起來,用手示意阿山也站起來。醫師抬起他的手按壓阿山的脖子、腋下,跨下淋巴結的部分。阿山有種身體跟身體撫處的感覺,像以前熟悉的感覺被喚起,自從他知道感染HIV之後,這種感覺就幾乎消失了。
「脖子淋巴有點腫腫的。」醫師說。
「什麼?」阿山問。
「這裡,」醫師用手比的,他說:「淋巴有點腫,要注意一下。少油膩、早點睡、多運動。」他坐下來,手開始打鍵盤。
「香菸戒了嗎?」醫師問。
「快了。」其實阿山沒抽了,但他不能保證。他想保留一些可能。而且,他記得他抽煙?
「快了?」醫師露出一點點微笑說:「趕快戒一戒吧。」
「好。」
「......」

護士旁邊的印表機發出聲音,正打出阿山的就診內容,包括就診紀錄、抽血單號、下次預約時間號碼、藥單、帳單。聽到這個聲音阿山知道,差不多了。
「下個月再來。」醫師說。
「謝謝。」阿山說。他站起來,準備開門離開。
「等一下,卡片記得。」護士說。
「謝謝。」阿山說。
阿山打開門,走到座位旁。還不錯?他想到剛剛醫師說的,他有點受到鼓舞,那意味著他自己還有一些希望跟可能?





2010年6月8日 星期二

同類-五、起居室

五、起居室



夜幕降臨,天空暗下來了。
天色是慢慢的暗下來的,不是突然的置換成一個夜晚的背景的,但他太專心於整理房子了,光線細微的改變是難以感受到的。跟溫水煮青蛙一樣,到某一刻溫度的臨界點,身體才會突然強烈的感知到的。
他傍晚時刻打開的窗子,原本還可照進一點光線,如今隨時間消失了。房間的照明,變得不夠明亮了。他因此點亮了另一盞燈,床邊的,30燭光的。他喜歡「燭光」這種字眼,那讀起來讓人覺得光線是具有特質的,光線緩緩的搖曳在房間,影子隨空氣晃動,那是帶有歷史像古老的溫潤感,或帶有時間與記憶的,而不單單只是計量單位,理性功能的,中性的。
床邊角落因為這盞燈的開啟,更明亮了,房間透過光線的疊加,更顯的綿密立體。
於是,當他一靠近床邊的光源,床腳下便立刻映照出屬於他的另一個他。影子。一個沒有顏色,沒有面目,沒有固定形體的他,永遠陪著他。他太累了。索性坐在床上休息,環顧他剛搬進來的房間。還剩下的幾個箱子還沒整理完,整齊的堆在角落邊。

房間的家具都是房間原本附的,像基本配備的東西,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櫃子,看起來都是相同木頭紋路的,貼出來的,一張椅子,塑膠的,一個小冰箱,打開有空氣腐敗的味道。這一切一切都不夠好,堪用,但往好的一面想,它們至少都統一的符合一種風格:臨時。
抬頭往去,天花板剛油漆過的痕跡還在,白色塗料將髒污覆蓋的地方特別清楚,視線會不自覺的一直停留在那個稍微鼓起來的牆壁塗面,欲蓋彌彰的意味正是如此。空氣中依稀還聞的到尚未消散的氣味,甲醛、甲苯還是什麼?總之是對身體不好的刺激味道。化學的,非天然的。

幸好這房間還有一個窗子,那是他最滿意的地方,他可以打開窗子,可以讓外面自然的空氣跟光線流通進來,雖然都是透過紗窗孔隙篩過的,但至少是流動的,活的。有總比沒有好。
透過玻璃窗子,他還可以看出去:巷口的便利店招牌燈剛打亮了,人影走在街上,一支小狗躺在一旁,方形的光線,從對街窗子透出來。
看出去,這動作光聽起來就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有某種希望。像一句咒語。


他知道。
這房間原本不是一個房間,是客廳。或至少是起居室。應該是打開房子大門,走進去之後,一個開放、明亮,家人走動視線可及的場所,或者供客人、朋友拜訪,講講話,喝茶,或也許家人一起看休息,也許看個電視,看報紙的地方,但如今這地方被隔成了一個房間。自給自足的一個點,但可惜沒有廚房,沒有陽台,沒有網路,甚至連洗衣服曬衣服的地方都沒有。這令他不敢相信,一個三房兩廳的房子被隔成了四個房間,原本可以溝通交流的房子,空間,或家,硬生生的切成了四個房間,用牆隔成互不相干的獨立房間,四個出租單位。
連通這四個房間的走道鋪著米色的地磚,看起來拋光拋亮的像天然潔淨的石頭,但這不是真正的石頭,是像,相似,接近的意思。光澤太均勻了,人造混合物才能達到的均質程度,一種擬真的仿石材質。他由衷的佩服決定這個材料的師傅的美學思考。
是他認為這幾個房間,就該搭配這種高尚,美麗,的合成假造石頭嗎?

他的房間是第一間。他沒有選擇,當初決定這房子就只剩這一間。但選擇這房子這也是一種選擇,沒有選擇中的選擇。他不確定其他的三個房間住了哪些人?只能從房間外的凌亂的鞋子樣式辦別。大概是男的?或女的?一個或兩個這種。
房間各自擁有自己的廁所,半套的,一個洗臉台一個馬桶,跟一個稍微可以轉身的站的位置。他剛剛就是站在馬桶前面沖洗身體的,在廁所,不是浴室,他一邊照鏡子看自己塗抹過了肥皂、搓泡沫,然後用水壓不足的蓮蓬頭沖洗。這一切設備都充滿著充數的感覺,誰會想要在一個不舒適的廁所度過時光呢?
但沒想到他此刻正在此地。
他想到他跟他一起在浴室的畫面。
他們一起在浴室裡,真正的浴室,有足夠空間可以轉身、清洗,有個浴缸,跟一個高窗子透進光線的地方。
隔著浴廉的他,正用肥皂塗抹身體,他自己則對著面盆刷牙。
「淋到我了啦。」他說,但他仍是故意不小心用蓮蓬頭噴到他。
「你還故意。」他說。他穿的白色背心濕掉了。
「要不要一起洗?」他笑著問他。

他脫掉了背心跟四角內褲,一腳踩進浴缸,浴缸的位置變的有點擠。
「你這裡怎麼紅紅的?」他看到他的背
「哪裡?」
「這裡。」他手指指給他看。
「可能是過敏吧。季節交換時候。」
他是從那時候開始有起診子的跡象?還是什麼時候?

廁所的門打開,門邊有一個櫃子,三格子的,他放了盥洗用具,跟他從醫院藥局領來的藥。白色的藥袋很厚一大包,像中藥一樣的份量的。
這是一個月份的,西藥的,三合一,雞尾酒療法,雖然醫師要他開始吃,他也跟醫師說他準備好了,但其實他仍猶豫要不要開始吃,聽說服藥後有許多後遺症:一開始就不能中斷,高血脂、骨質疏鬆、肝、腎、嘔吐、腹瀉或昏眩,或他更在意的脂肪移位、囤積、或萎縮。他曾經在書上或PUB、三溫暖場合真實看到的,兩頰凹陷的,跟一種氣味,死蔭的氣息,或藥味,他在一個人身上耳朵胸口皮膚腋下都聞到的,他不想變成這樣子。

那他想變成怎樣呢?他還能變成怎樣呢?
他看著牆上貼著一張照片,彩色大量印刷的那種,不是手工沖洗的。拍攝的是水果:三顆芒果、一個鳳梨、一串香蕉、跟一顆小玉西瓜,他有點搞不懂一個房間為什麼需要放這張照片?
是學習西方的靜物素描的構圖嗎?還是是宣導台灣盛產的水果?

他躺了下來。他累到不能再累了。他想到照片裡的水果有許多奇妙的關連點:都可以吃。形體都極端不同:黃色修長條狀的、綠色著帶紅橢圓的、綠色皮帶有黑色紋路圓滾滾的,以及近長方形堅硬帶刺的。果肉都是黃色的:鮮黃、白黃、焦黃、水黃。更正:接近黃色的。
他以前也最愛黃色的彩色筆了。
螢光黃、橘黃、大黃、小黃、深黃、淡黃。他喜歡把黃色塗各種事物上,樹、雲、房子、狗、貓、鳥、人。有一次學校老師還問他:為什麼這圖畫的所有人頭髮是黃色的?
因為他們是外國人。他說。老師大概也滿意這個答案,給了一個很高的分數,這讓他更加劇對黃色的迷戀跟信心。他太愛黃色的彩色筆了,常常很快的就把它們都塗到沒有水,失去顏色。他因此希望有一盒全部都是黃色的彩色筆盒,這是他當年在生日願望許的第三個不用說出來的願望,但所有書店都沒在賣。

他思緒回到水果。嘴巴唸著:水果、水果。有水的果子?那香蕉算嗎?
或者應該稱做:果實。生長,茁壯,經過生命階段後結成的果實。每個都長成奇形怪狀的,發出淡淡香氣,幽幽吸引人們,或獸,鳥阿猴子這類的動物,食用自己身體。他想到電視裡進口水果的廣告句子。成群的果實張開嘴巴大喊:
吃我!吃我!
吃我!吃我!吃我!
吃我!吃我!吃我!吃我!

然後。果實的,皮被扒開,肉被吃掉。難以吞嚥的種子被吐出來,或吃下去,又被排泄出來。
幸運的話。過了幾年,種子又長出另一個自己。又被吃掉。又長出來。
又被吃掉。

他累了,思緒鈍了。他關燈,光線突然消失了,影子被收納在黑暗中。影子的出現也是需要光亮的。黑暗中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平躺在床上,整齊蓋上夏天的棉被。他想睡了。累了。無聲跟黑暗將他籠罩。他想像自己像獻祭一樣。正恭敬獻上自己。
他有種渴望被吃掉的感覺。








2010年6月2日 星期三

同類-06-音樂

 06 音樂


阿山跟Vin走進電梯,當電梯門關起來的同時,他眼前只剩下成一個盒子空間,世界消失了,可以錨定環境的事物線索消失了。
雖然電梯正往下移動,但大樓電梯的性能太優異了,沒有一點機器運作的震動感覺,讓人感覺不出來電梯正在往下移動,甚至它平穩安靜的讓人懷疑電梯是否正在移動?阿山懷疑起自己:是否有按下要前往的樓層?電梯根本像是靜止的,他以為自己正漂浮在空中。這也是他最近常感覺到的,快要溺水需要抓住某種東西的感覺。

他用眼睛確認了電梯面板上的樓層按鈕,那是唯一可以確認自身所處的樓層及高度的訊息,一個機械的面版。按鈕上的1是亮起來的,他知道他並沒有忘了啟動電梯,電梯是在移動的。電梯螢幕顯示數字變化,15、14、13、12、11......,電梯正一路往下,他跟Vin對看了一下,他發現他也正在看他,他們彼此都在想是誰忘了按電梯嗎?他想。
他對Vin彼此笑了一下。很難令人相信,在這樣的盒子空間裡,身體原本可以感覺環境的能力突然就消失了,而且只剩下機械能夠仰賴,人的感覺就是這樣薄弱嗎?
他站著,相信著,看著數字變化,等著面版數字閃爍到1,地面層便抵達了。現在還有人會懷疑懷疑機器設備嗎?阿山有時會覺得這是危險的地方。

電梯鈴聲發出聲音。噹。
電梯門向兩邊打開,大樓的地面層出現在阿山眼前。光線也變亮了。阿山往前走出梯廳,Vin跟著阿山走出大樓後門,走進整潔寬敞的大樓中庭裡。大樓中庭的光線顯的柔和,幾顆櫸木、欖仁,幾顆楓香、落羽松、桂花、跟山櫻花,沿著大樓空隙跟大樓圍牆邊種植,張開的樹灌瀝掉了部分光線,大樓中庭散發著調和過的溫潤日照,庭院是仿自然風格的,沿路可以看到的樹種都是原生種的。
成群成簇的枝葉,隨大樓微風輕輕擺動,構成一種內在韻律像看以前棒球比賽突然玩起撥浪舞的那種律動:嫩綠、青綠、翠綠、寶綠、深綠、鴨綠,奇怪的事這些不怎相同但又統一和諧的顏色,竟讓大樓空氣中,隱隱散發出一種自然的綠意的生命。
但為什麼綠意會讓我們有生命、美好的聯想呢?阿山一邊走一邊想,這些樹明明是從不知名的地方移植過來,然後種植在人造地盤上的。這是適合它們生長的地方嗎?都市裡大樓的中庭,地下停車場的上方。它們不是更應該長在大地的真實土攮之上嗎?但誰在意呢?
即便是像鳥、或像上帝一樣的視角,從大樓從天空由上往下看,也是不容易看見這些水泥地盤的。這些喬木樹冠一叢叢開展在大樓間隙中,空中的枝葉往外生長,汲取陽光,偶爾隨空氣氣流移動,輕輕搖曳。地殼被這些錯落的樹木遮檔一大半。就像是生活在自然裡。被自然包圍。阿山想到房屋廣告一向都這樣描述的。

阿山走在樹蔭下,想到他自己也是常在他的客廳窗邊坐著,用凝視又不凝視的,看又不是看的看著這些中庭綠蔭。他常常用一種空洞、失焦的方式望著樹冠,這讓他有一種內省的寧靜感,近乎撫平心情的療癒效果。他有時候會一直回想,究竟是誰常常對他說的:多看樹、多看遠方對眼睛很好。是他母親?還是電視呢?他現在覺得這種凝視更幫助他心裡,像是有種神奇的修復效果。他一邊走,耳朵一邊冒出電視關掉的句子,他母親慣用的。
「電視關掉,」阿山母親在廚房洗碗,遠遠的對他說:「該洗澡了。」阿山知道,常常該洗澡了,也可以置換成:該寫作業了、該吃飯了、該上床睡覺了......,這些句子都通用,目的都是電視關掉。他不懂為什麼母親喜歡中斷他看電視。
「等一下拉。」阿山對母親永遠喜歡賴皮。
「你一定都要這樣講不聽嗎?」
「可是,......」
「可是,○○○都可以看到很晚。」○○○是可以代入任何名字的。
「你一定要跟他們一樣嗎?」母親說。
以前母親最愛對他說:你一定要跟他們一樣嗎?或者:你一定要跟他們不一樣嗎?
有時候阿山會想反駁,他覺得母親的句子裡面總有股浮動的標準在,但他常壓抑自己,他當時年紀太小了無法精準的指出問題所在?只隱約覺得母親用的道裡,存在著說不出來的問題。但是,在類似的狀態裡,不同的事物就會特別凸顯,這是客觀事實。這又是阿山從小便親身體會的:汙漬在白色衣服上特別明顯,高的在矮的人群裡面也特別明顯,他裡解這個道理。以致於他常無從辯駁母親的怪道理,他搞不清楚他應該跟「他們」一樣比較好,還是跟「他們」不一樣比較好。但話說回來,那個「他們」是誰呢?他要是這樣問母親,肯定是會被白眼的。

阿山跟Vin沿著中庭鋪面往前走,每次阿山走在這裡,都有種過去的情懷襲來,遠遠的,他們就看到庭院灰色矮牆前一排濃密的杜鵑綠籬,綠籬上密集開著杜鵑花朵,紅色、白色、紅色、白色,柔軟、鮮艷的色彩,在一片茂密綠意特別明顯,葉子的綠成了背景,顏色有如夜空中的星星發出光芒,他們走進一看,剛剛覺得驚奇的杜鵑,一朵一朵正枯死的掛在枝幹上,顏色形體逐漸衰亡。但看得出來,它們仍透過支脈,吸取大地的養分、天空的陽光、空氣跟水氣,來支持最後生命。
阿山邊走邊欣賞起這些正要死去的花朵。衰老的性器。
Vin說:「真美。」他邊走,邊用手掌拍打這些杜鵑。他不喜歡太安靜的時刻。
「是哪裡美了?」阿山說:「倒是你的手可不可以不要一直拍打它們。」他不喜歡Vin隨手無心的動作,傷害綠籬葉子。
Vin縮手停止拍打,臉上露出驚訝,他笑笑著問阿山:「你看不出來嗎?...它們的美?」Vin這麼問,是故意要取笑阿山的美學的。
阿山知道他被Vin吃語言豆腐,他故意問Vin:「美在哪?」
「它們美在,」Vin放慢速度:「它 們 開 到 荼 靡 了。」
「它們確實是 受 你 荼 毒 了,」阿山也模仿他放慢速度說話,他將Vin一軍。「阿們。」阿山再將Vin一軍。他用一種哀傷的語氣聲調,來強調:是Vin的拍打,才加速了杜鵑花期終結。
「你最好這麼好心,」Vin用尖刻的語氣回他
「阿彌陀佛。」Vin雙手合十,他不干示弱。
阿山跟Vin假裝在為杜鵑渡化,超渡,祈禱,念經文。Vin轉頭對阿山說:「假仙。」阿山冷笑,也轉過頭對Vin說:「阿修羅。」他們兩人的嘎嘎的笑起來。


「阿修羅」是Vin在網路交友使用的眾多ID之一。通常,Vin在網路世界想有幾個身份狀態,就會用幾個ID來區別:交朋友的,一個;HIV+的朋友,另一個;談戀愛的,又另一個;性愛用的,又另一個......,「阿修羅」就是Vin用來供尋找性愛使用的ID,所以,當阿山對Vin說了「阿修羅」三個字時,便同時召喚了Vin的名字,跟網路身份,以及「阿修羅」這個符號衍生的眾多意義來指稱Vin。Vin也是理解阿山的語言、眼神、手勢,所要表達的。他裝傻,忽略,接收,但不回應。他知道阿山用了語言的技巧,又將了他一軍,他假裝撒嬌的張起手臂,作勢要擁抱阿山。阿山閃躲不及。Vin已環抱著阿山身體對他說:「阿那達,阿尼基,……」用一種狀聲的,無意義的姿態動作語言。通常,Vin想化解語言的困窘時,就會如此。這也是Vin的身體語言技巧,用動作化解語言的。
Vin緊緊抱著阿山,像很大隻過重的無尾雄,腳沒離地。
「先生.....先生,」阿山說:「你能不能正經一點,這裡是那裡啦?」阿山意思是:正常一點,這裡是公領域。但他們兩個若無旁人的嘎嘎的笑起來。

阿山住的大樓中庭尺度異常的大,六棟地上18層的大樓,共同圍繞出一個內聚的長型中庭空間,雖然綠蔭不少,但走起來仍是要一段不小的時間,Vin一邊走一邊對阿山抱怨起來,這鬼中庭怎麼走不完,要是洪醫師說我遲到,我就說你害我的。阿山向Vin解釋說:他們管委會稱這裡是公共開放空間,好像作的越大,可以拿越多什麼獎勵的樣子。Vin聽了,更不耐煩,他回答:開放空間?是很開放沒錯,但我搞不懂這裡搞的這麼大,卻一副你們這些大樓住戶專用爾爾,弄的神秘兮兮,高級兮兮,我是從沒看到外面半個路人走過來過。阿山邊走邊說:你不就是外來的嗎?
Vin回嘴:我當然不算。
你最好不是。阿山說:那你是什麼?
Vin說:我是真理。他眨了一個狡詐的眼睛。
真你媽個頭。阿山:詭辯。阿山兩手一攤。但Vin趁勝追擊:你當然說不過我。我有道理阿。Vin一副擺出世故的說教老女人樣子。
阿山:屁。
沒錯,你承認你講的是屁就好。Vin笑著說,這代表他又勝利了,嘴巴上的。阿山往前走,裝作沒聽到,他走向最後大門小徑。Vin跟著阿山走進小徑,並排的,花叢裡有許多牌子說明他們看到的這些綠色灌木名稱:紫薇、玫瑰、扶桑、含笑、七里香、細葉雪茄、仙丹、鳳仙,花期都還沒到,草花都顯的不起眼,但每個名字念起來都陰柔的像風花女子,紫薇、含笑、鳳仙......。Vin又對阿山抱怨起這些花朵,究竟這些花都是誰命名的呢?難道沒有陽剛一點的花的命名嗎?阿山假裝趕路裝作沒聽到。
花叢的另一頭是混合英國,日本,及中國的庭園景致,雕塑、書卷窗、石燈、水池、流水、灌木叢,以及石頭群落。最大的石頭擺放在第二顆,最明顯的位置,按照庭院的想法,那應該是海上的礁石、池邊的烏龜,或雲端的山景,石頭形體的延伸,抽象的意念,但如今這石頭上面刻著字:四季花園,讓石頭變成一種直接陳述的指示牌,他們兩人默讀石頭文字,然後延伸理解:大概是命名及表達這庭院四季有一些景觀的變化?

Vin跟上阿山加快的腳步。
Vin說:「「那你知道,這院子夏天會開什麼花?」
阿山想了幾秒:「我哪裡會知道。」
「我又不是念園藝的。」
「我知道。」Vin說,他根本就是在等阿山說不知道。
「什麼花?」
Vin說:「彼岸花。」
他又引用了一次歌名當作笑點,他很喜愛流行音樂。
「這次真的不大好笑。」阿山皮笑肉不笑。
「那裡不好笑?」
Vin說:「那,雪中蓮呢?…哈哈。」
「不好笑。」阿山說。
他們兩個嘎嘎的笑起來。彼岸花、雪中蓮這些歌名,是阿山跟Vin兩個彼此獨有的密碼,暗號,共同擁有的文化,符號。當他們使用這些符號時,便彼此心靈相通,理解言下之意,又知道言外之音的趣味。多半,有趣的笑話、跟語言也都是這樣發生的:指示、會意,引用、延伸、逾越。
幾年前,阿山認識Vin就是因為阿山引用〈只愛陌生人〉的歌名當作網路暱稱。Vin以為這個「只愛陌生人」想找一夜情,他才使用「阿修羅」的身份,傳訊簡訊給他。

聊天室內。
阿修羅:HI。
只愛陌生人:HI~
阿修羅:只愛陌生人?
只愛陌生人:對。
阿修羅:多高重幾歲?
只愛陌生人:180/72/26。你?
阿修羅:我,173/70/27,你找陌生人?愛?
只愛陌生人:啥意思?
阿修羅:你找陌生人性?還是愛?還是愛愛?
只愛陌生人:(狀態顯示離線。)
阿修羅:hello?
阿修羅:hello???

那時,對「只愛陌生人」來說,他只是單純喜歡王菲跟這首〈只愛陌生人〉的曲子爾以,沒其他延伸意義。但Vin誤解了,「只愛陌生人」對Vin來說,除了歌名的引用之外,他接收到更多訊息:愛的,陌生人的,只愛陌生人的,性的,荒涼的。他們對彼此誤讀,誤解,但在第一次錯誤的接觸後,阿山跟Vin仍是透過網路聊了好幾次,彼此才比較有效、正確的對話,而彼此理解的。
共同話題是音樂:王菲、黃耀明、瑪丹娜、雪兒、碧玉、辛蒂露波、中島美雪、寵物店男孩、George Michael、Elton John、Bette Midler、Judy Garland......。但那時候誰不聽流行音樂呢? 更正:那時代的流行音樂,誰不買單呢?那個還沒有mp3、mp4的年代。

阿山跟Vin走到真正的後門了,大樓機車都規劃停在後棟圍牆的這個區域,一堆塑膠殼子機車,一台、一台整齊的停在每一個停車格裡,阿山的位置是027,第二排第七位,連機車位都有自己的位置,一個羅蔔一個坑,阿山對滿意這種安排的歸屬感,他把他的機車慢慢的牽到車道上。從隨身袋子,拿了鑰匙準備打開了大樓後方圍牆的大門。
大門,磅的一聲,自己打開了。
「要出門喔?」警衛室伯伯微笑跟阿山點頭示意了一下。
阿山說:「對阿。出去一下。」
阿山跟警衛伯伯們是不講太多話的,只維持基本的禮貌:微笑、點頭、問好,他不希望整個大樓鄰居都知道他去醫院。他現在連就醫字眼都盡量隱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