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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14日 星期一

同類-07-診間

07、診間


阿山跟Vin要前往的醫院座落在市中心。
阿山在文獻閱讀過,這城市(他居住的這個)的都市規劃是以一種類似同心圓方式向外擴展,圓的最中心規劃車站、醫院、美術館、博物館、音樂廳、都市機關,第二環規劃公園綠帶區隔、第三環是商業區、住宅區、第四環再以公園綠帶區隔,最外環則是住宅及工業區。文獻文字一旁還有都市的想像圖輔助說明,圖案是:一個圓,外面又有一個又一個的圓,構成如文字描述的類同心圓樣式,像雨滴滴入水裡的漣漪,或麥田圈裡面會出現規律的幾何圖形。
這種學習自電影蒙太奇的圖像連結,常讓阿山感到安心欣喜。他可以有種自己居住的都市是出自外星人規劃的想像,他從小便喜歡電影裡關於外星城市景觀的各種描述:一望無際的沙漠或草原、有一層透明蛋殼防護罩來保護太陽風暴的有機城市、座位隨發言權可以到處飛到飛去的議會廳、空間分子傳送器、3D移動飛行的計程車、歌劇裡的超高女高音(戴著章魚的髮型),四個月亮環繞的星空、各色星球種族,防護衣(尤其是銀白色難看的緊身衣),翻譯魚(一種用來植入腦袋後可以理解各星球語言的生物魚),或者他們應該早遙遙領先地球的醫療科技(某種藥到病除的藥丸)……。

然而。如果從電視、網路地圖、衛星畫面或親自搭飛機往下看,會發現阿山住的這個城市,曾經是外星人規劃的可能性很低,城市並非以完美的如幾何圖形呈現,甚至連書中說明的規劃模型都無法成立。城市以一種密集凌亂的規則到處長房子,水平線跟垂直線的道路將都市土地格子般的切開,更細碎的道路將道路格子切成更細碎的碎片,公園、綠帶一個個看似隨機一樣的生長著,像正在發黴。這邊那邊的長出一塊一塊黑色綠色藍色紅色灰色的東西出來,很有機,卻很難很難從目前的外觀,讀出跟原本規劃的連結:中心、環狀圓、同心圓。
混沌。不同。
要是將醫院、市中心、美術館、都市機關錨定起來,塗上某種顏色,便仍隱約可以發現市中心、環狀綠帶、商業區、住宅這些區塊,這些被銘刻在土地上的區域痕跡。從這些線索,至少又可以感受到一點點都市規劃的人的思考在裡面,而非任都市隨意蔓延。


阿山跟Vin便是從這都市邊緣,圓外環的住宅區帶裡的大樓群的其中一棟大樓,移動到市中心醫院去的。他們成為一個的點,渺小到幾乎看不到的點,在地圖上移動。往東,往南,又往東,又往南...。最後停頓在一個點。

醫院是矮房子,至少看起來不高。建於日本時代蓋成歐洲式樣的房子,當阿山將機車遠遠停下來後,一走近,就有股特殊的時間感瀰漫的感覺。是紅磚牆、洗石子柱子,或長滿葡萄果實的柱頭,這種以前不時出現,總圍繞在真實世界的熟悉感,如今卻已不復見,幾乎失傳的材料工法,讓他有這種感覺的嗎?他想。
他們走進醫院。爬十二個階梯,到醫院大門前抬高的前庭,門簷兩邊有兩對成雙對稱的古典的裝飾柱子,及椰子樹種在左右兩旁;往前走,刻著市定古蹟金屬牌子掛在大門邊,市定古蹟的牌子,讀起來像是在告訴人們:這房子是有過去、有歷史、有價值的,是足以值得保留給現在及未來的。那像是衣服領子下的小小品牌,某種標籤,或者小時候領到獎狀一樣,告訴(鼓勵)你自己是第一名或第三名的那種。
但有多少人會用眼睛看到或注意到這個牌子,進而更加裡解這棟房子的?
對於一棟建築,人們不都是接近、靠近或走進去,用身體用觸覺用聽覺用嗅覺直接體會的嗎?
阿山很想對Vin挖苦這個古蹟牌子,但他知道Vin肯定會長篇大論一大堆,他對任何事情都可以長篇大論,但此刻,他進到醫院情緒有點複雜,有點近鄉情怯,他需要安定。

他們一同走進醫院,醫院大廳是挑高的,兩層樓高,站在大廳裡,會感覺到圍繞大廳挑空的拱型開口有種神秘感,牆面上了釉的米色、桃色相間的磁磚,光線從天窗沿著磁磚牆面灑下來的方式像古老神殿,但人群在此間穿梭,帶著一身皮囊的行李,此起彼落的來來去去,更像是車站大廳,人聲鼎沸。要是仔細觀察這些人群,他們是有某種特點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消失了、眼神也消失了,青壯老少幼各色年齡層都有,如果把穿白色袍子的醫師或護士剔除掉,大廳裡的人群,有年齡偏高的傾向,或獨自的、一兩個成群的,或一個攙扶另一個的,或坐著輪椅的,充滿年輪、紋路歲數的人群,穿梭其間,是個充滿:病容、衰老、死去意象的場所。

阿山跟Vin走進大廳,快步穿越,他一向不喜歡大廳的吵雜聲,轉個彎,阿山左轉走進醫院通廊,聲音逐漸逐漸消失了,自然光線湧現,從通廊旁的內庭漫進來,樹影跟光影相互摺摺閃動,讓通廊的洗石子地產生一種攝影景深才會出現的光點,像海浪拍打進地板的畫面。
光點旁有一排椅子,幾個人坐在上面,動作停滯的像照片一樣的停留在一永遠的一刻發呆看著庭院。
他們沿著通廊上的光點走。
「你有沒覺得?」Vin說。「剛剛大廳吵死人了。」他很容易不耐煩。
「你都到這了,」阿山說:「講話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沒忌諱。」阿山是不忌諱太多什麼東西的,但到了醫院,他身上又自然浮現這種寧可信其有,對神秘思考尊重或敬畏的思維。他感覺到他父母這些沒有根據的禁忌,居然也默默的對他產生影響:不要四樓,不要十四樓,不要說死。他還記得父母不得已要上醫院探望病人,會顧忌四個人同行、四顆四種水果,這種跟死亡的諧音訊息,他們不喜歡壞兆頭。以前,阿山稍微長大念點書之後,還會故意用語言刺激他父母的,他從某個聖歌、聖詩得來的靈感,他會故意唱反調對父母說:四其實也有賜給賜予的意思。但現在他某部分卻成為他父母。
「但是你不覺得吵嗎?」Vin急著反駁阿山。
「你可以說『好吵』就好了。」阿山意思是要省略一般人忌諱的字。
「不是嗎?」阿山用安撫口氣說。
他們一起穿越通廊。
「但我聽說,這裡蓋醫院之前是墳地。」Vin說。他故意要刺激阿山的神經。他們沿樓梯走上二樓。
「聽誰說的?」阿山語氣壓低情緒升高,他有點不耐Vin一直故意刺激他。
「聽說、傳說阿,」Vin一副有所本的樣子:「不然那邊新蓋的醫院何必蓋成兩個十字形的?」
「最好是蓋成十字形的房子,就跟過去是墳地有關係。」阿山說,他用Vin之矛攻Vin之盾,事情並非如此。

他們抵達了。
阿山跟Vin是同一個醫師,權威,遠遠的Vin就看到候診室,木頭牆面上的紅色數字跳到38號,Vin轉頭跟阿山說:「剛剛好,換我了。」他一步併兩步的飛快走過去,候診室的人抬起頭,看著他遠遠的走過去,敲門,開門,走進診間。
阿山自己緩慢的走到候診室,這裡更安靜了,幾乎沒什麼人在講話,候診室有四排座位,零零落落坐著幾個人,男的女的都有,男性居多,年紀層廣,但感覺起來20~40歲上下的比較多,在這個候診間等著的人,平均年齡層不高。
三個人帶著口罩,可能是因為不想沾染病菌而戴上的,也可能因為是不想露出臉孔而帶著的,他們除了等待之外,幾乎彼此都用眼角餘光,悄悄的打量對方。
阿山先安靜的走到座位最後面,座位區有個小桌子,上面放著傳單,跟醫院製作的冊子,他選了兩個:〈消除HIV壓力的簡易方式〉與〈對抗壓力的步驟〉之後,找了個角落的邊緣位置坐下來。一個女的戴著墨鏡低頭坐在阿山前排右方,她想隱藏自己,顯然沒有太有成效,阿山一直注意到他,坐在她旁邊的男生,手裡拿著跟阿山一樣的手冊,他們並肩坐著,年紀跟神情看起來像等著要把肚子裡的小baby拿掉的那種情況,但他們看起來又跟阿山等同個診間。同一科別。

阿山低頭讀起內容:
加州大學的一項研究顯示,壓力使愛滋病毒(HIV)擴散更快,並抑制愛滋藥物恢復免疫系統功能。沉重壓力,最後可能會削弱整個免疫系統功能。……思想會影響情緒……,身體就會生病。
心理治療師建議減壓的方法如下:
■深呼吸運動:每天做5-10分鐘深呼吸,吸氣時腹部向外膨脹,呼氣時,腹部向內收縮。你可以把你的手掌放腹部檢查動作是否確實。這個運動可以放鬆調勻呼吸,最後達到入睡前的慵懶狀態。
■肌肉鬆弛運動:依序做肌肉繃緊、放鬆的動作,從腳、小腿、大腿、手臂、胸部、肩膀到頭,每個部分大約5秒鐘。每天花幾分鐘做運動,幫助你入睡,效果甚至比安眠藥還好。
■一些自我肯定的練習:冥想,真正觸及內心深處的自我,想像自己的優點,可以辦的到的事物。

阿山坐在椅子上,眼睛撇見墨鏡女孩,遮遮掩掩的嘴巴幾乎無聲的在講電話。她的墨鏡跟她的嘴,一直抓住阿山眼睛。
做點減壓練習好了,他先試冥想,自我肯定的練習:他告訴自己很有未來。他閉起眼睛,放鬆,他看到一片黑、開始有點光線,像宇宙大爆炸,碎片在黑暗裡移動,他聽到聲音問自己:什麼是很有未來?
他不敢回答自己。
他緩緩張開眼睛,墨鏡女孩站起來走到候診間旁邊,手裡仍拿著電話,嘴巴還在說,但沒有張開嘴的,只是點頭,恩恩的那種,她究竟在聆聽什麼?或訴說什麼呢?阿山有種因為窺視的產生的失禮感,但又情不自禁的瞄過一眼,又一眼。他低頭,換一種練習好了,試試手冊上寫的:深呼吸運動。吸,他感覺胸口膨脹,吐,胸口收縮。他把手掌放在腹部檢查動作是否確實,他練習幾次,試著把空氣呼到腹部裡面。吸,呼,吸,呼。呼,......

診間門打開了,Vin走出來,他眼睛掃過人群,看到人群裡的阿山,直直往阿山方向走過來。阿山往內往右邊移了一個位置給Vin。
「怎樣?」阿山問他。
「還好啦,」Vin回答:「看了報告,數據滿漂亮的。CD4進步,病毒也少了。」
「很好阿。」阿山笑著說:「那你要等我一下。」阿山示意Vin要不要看〈對抗壓力的步驟〉。
「我還有一針要打拉。」Vin有點哭喪臉:「你忘了?」
「喔。」阿山想起來,Vin還有盤林西尼第二劑要打,他不只聽Vin一個人說過,打盤林西尼,痛的要命。屁股像被融化,甚至會大叫哀嚎的。
「那要陪你去嗎?」雖然,阿山知道Vin愛面子會自己去,阿山仍體貼的問他,也算是安撫他。
「不用了拉,」Vin說:「你號碼都快到了,號碼已經跳到42號,連續兩個號碼沒有人來。
Vin說:「我自己去對付小梅就可以了。」小梅是Vin對他身上梅毒的簡稱,他自己對疾病也有程度上的忌諱,也避免直接的提及它。
Vin站起來,對阿山說:「那,我先去了。」Vin往樓梯的方向走,他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阿山比了比「電話」的手勢,意思是跟阿山說:等一下再電話聯繫。阿山點頭,告訴Vin收到。

顯示號碼的螢幕發出逼一聲,牆壁上的號碼跳到43。輪到阿山了,阿山站起來。
診間門打開,一個人,男的,從診間走出來,阿山跟他擦身時打量了他一眼,他沒把眼睛移到阿山身上,但仍用餘光注意了一下,阿山穿過門走到裡面的診間。診間跟外面醫院的診間沒什麼不同,一位醫師、一張桌子、一台電腦螢幕、一位護士,一張床,上面鋪著白色床單,醫師後面有一扇窗子,窗子外面亮亮的。診間的牆面幾乎都改成木頭顏色了,溫暖的顏色,大概白色太令人容易聯想到蒼白或死亡了。阿山拿了他的卡片給護士,看了醫師一下,醫師袍子還是白的,他在醫師面前的椅子坐下來。
他們什麼時候要把袍子改成木頭色呢?他想。

醫師手指敲鍵盤,發出聲音,他看了一下電腦,然後打開屬於阿山的資料,紙本的,上面有阿山的就診記錄,某種歷史。生病的歷史。
「最近怎麼樣?」他問。很像朋友之間的問候。「CD4/CD8都不錯,病毒量有降,肝腎功能也很正常。......」他講了一串數字。阿山只聽到「不錯」、「降」、「正常」這些字眼而已,他有點高興。
他又低頭看阿山的紀錄。「希寧跟卡貝滋呢?」醫師說:「還適應嗎?」
「還可以,」阿山說:「正在習慣中。」昏眩的部分阿山還在克服,腹瀉,身體發癢或疹子到是還好。
「但是睡的不大好,夢有點多。」阿山想到他常半夢半醒的。
「服用希寧是會有這種狀況,應該會逐漸好轉,或適應,」醫師繼續問:「其他症狀有嗎?」
「目前都還好。」阿山說。
「好,」醫師說:「來。」他站起來,用手示意阿山也站起來。醫師抬起他的手按壓阿山的脖子、腋下,跨下淋巴結的部分。阿山有種身體跟身體撫處的感覺,像以前熟悉的感覺被喚起,自從他知道感染HIV之後,這種感覺就幾乎消失了。
「脖子淋巴有點腫腫的。」醫師說。
「什麼?」阿山問。
「這裡,」醫師用手比的,他說:「淋巴有點腫,要注意一下。少油膩、早點睡、多運動。」他坐下來,手開始打鍵盤。
「香菸戒了嗎?」醫師問。
「快了。」其實阿山沒抽了,但他不能保證。他想保留一些可能。而且,他記得他抽煙?
「快了?」醫師露出一點點微笑說:「趕快戒一戒吧。」
「好。」
「......」

護士旁邊的印表機發出聲音,正打出阿山的就診內容,包括就診紀錄、抽血單號、下次預約時間號碼、藥單、帳單。聽到這個聲音阿山知道,差不多了。
「下個月再來。」醫師說。
「謝謝。」阿山說。他站起來,準備開門離開。
「等一下,卡片記得。」護士說。
「謝謝。」阿山說。
阿山打開門,走到座位旁。還不錯?他想到剛剛醫師說的,他有點受到鼓舞,那意味著他自己還有一些希望跟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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