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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21日 星期一

同類-六、主臥室

六、主臥室



他房間是主臥室,原本兩個人生活的空間現在只剩他一個人,空間大了,牆邊已經開始堆起讀過不要的過期雜誌。臥室、廁所隨處仍有個成雙的物件:一藍一白的牙刷,一大一小的拖鞋能擺在床邊,兩把刮鬍刀還整齊放在洗手台櫃子裡,他仍可以隱隱約約,如某種視覺殘影,聞到一股刺鼻的汗味,也混合著沐浴乳的潔淨氣味和他身體體溫揮發出來的香水味。似乎在浴室也看到某種記憶,隔著簾子沖洗的身體輪廓,穿著露出腿的四角褲,或者圍著白色浴巾露出胸口。蓮蓬頭花灑灑下的水,讓一個或兩個身體、肩膀、手臂、腿,彼此清洗觸碰,各種旁人勿近的領域,在此彼此交疊在一起,一個身體劃過一個身體。
他們可能會躺在床上,擁抱,睡著。或者就是躺著,看書,聽音樂。另一個人在角落剪指甲,或打開窗子澆水,照顧窗台前的薄荷。
但如今那些都已經是屬於過去的時光。消逝難以回復的。
他此刻自己躺在床上,雙人床。房間正播放的曲子是日文的。弦樂編制的前奏後,是簡單的鋼琴聲音和著男生憂鬱傷感的聲音唱出歌詞:

生きてることが辛いなら いっそ小さく死ねばいい
恋人と親は悲しむが 三日と経てば元通り
気が付きゃみんな年取って 同じとこに行くのだから

他是聽不懂也看不懂日文的,但曲子某個地方聽久了,他也會像是懂得日文一樣跟著曲調、演唱著哼起歌詞。真正懂日文的人就知道他的發音跟重音位置都不對,這應該是一首哀傷又有一點光亮的曲子,他唱起來卻成了奇怪的語調。但他不以為意,當他唱著歌詞時,他是不了解正發出的聲音指涉的是什麼意思,他只是循著曲子的音階發出類似日文的音,唱給自己,真正讓他產生意義的是CD這個物件與他連結的記憶。
他任思緒移動。
CD是他們一起在日本買的,他記得那時他們穿著厚厚的外套,冬天,東京難得的大雪,交通都癱了,第一次遇雪,清晨一早就興奮的出門亂走,都市被雪覆蓋成的一片空白,這是他們城市沒有過的景象,白色的雪花從空中飄下來,嘴巴呼出白白的霧氣,腳印在雪地留下經過的足跡,像走在電影裡。室外的溫度不算低,但東京都的室內暖氣全都開太強了,那種乾燥悶熱還令人記憶猶新,從室外打開門一走進室內,熱氣從四面八方迎面而來,在銀座的百貨公司看名產裡時,兩個人還了流鼻血,日本貴婦花容失色匆忙的講著他們聽不懂的日文找來服務人員,差一點就被送到百貨公司醫護室裡。
他們第一次冬天到東京旅行,不曉得室內外溫差這麼大,應該穿方便穿脫的外套而非厚重的,他記得一路上只要走進室內,他就一直跟他說:「好熱喔,好熱喔。」加上先前在百貨店發生的窘態,兩個人幾乎不敢走進熱烘烘的室內,錯過了許多ZARA、MUJI、UNIQLO、GAP的換季拍賣,只有經過每一間唱片行仍一定會想要進去逛,唱片太齊全了,巴哈的賦格、蕭邦的練習曲、舒伯特的冬之旅、莫札特的安魂曲、李查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什麼世界各地的錄音,奇妙版本都會找的到,買瘋了。
他跟他循著JR山手線繞圈圈,一路流連在澀谷、新宿、原宿、池袋的這些連鎖唱片行,結帳時一張海報總放的很大掛在帳櫃臺後面一直吸引他的眼睛。海報是模仿小孩子筆觸的風格,空白乾淨的構圖畫面,有點像他們這幾天的景色,看不到另一邊的半座荷葉蓮花池、一棵葉子掉光樹冠被構圖切掉的樹,以及一個切了一半的房子,各佔據海報白色空無的背景角落,留白的畫面佔了很大的比例,房子、樹跟池子都被構圖切掉一大半,且放置在角落顯的非常孤單,仔細看房子窗子裡還有一個人在窗口,另一半的窗子也被畫面切開了。
為什麼小孩子的筆觸,會讓事物更顯的憂傷呢?他是因為喜歡專輯封面而買了這專輯(他現在正在聽的這張)。他記得他還納悶的問他:「為什麼想要買這專輯?」一張連歌手都不知道是誰的專輯。他心裡想的是也沒為什麼原因,就是一種緣分、看了喜歡這類無聊的理由。
但他對他說買這專輯,是要送他的。
他遞給他剛結帳的CD,他看了看封面說:「可是我不想跟封面裡面的人一樣,一個人在房子裡。」
他笑著回他:「我在房子的另一邊阿,被切開的那邊。」
「也太哀傷了吧,這個房子。」
他知道很多時候他買東西送他,其實也是借花獻佛,是自己想買的,說要送給他也只是呈口舌之快。因為他自己也常常這樣,買內褲買衣服送他,其實是自己尺寸,彼此性格都一樣。兩個半斤八兩。他們回到飯店便把買的CD都拆開來聽。你知道你送我的這張專輯叫什麼嗎?他問。
不知道。他回答:我又不像你看的懂一點日文。
他躺在飯店柔軟的床上,他把一支耳機塞到他耳朵給他聽。
生きてることが辛いなら,他說,翻成中文,大概意思是:活的太痛苦的話。


他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內崁的日光燈有一支的兩頭邊緣已經發黑了,接下來燈管就會失去發光效能,以前他是不會注意到燈管該要更換的,那都不是該要他處理的家務。現在他心裡盤算著:他需不需要為此提早買一支燈管備用,這太麻煩了,超市現在應該已經關了,而且備用還需要有個地方放燈管;他更不需要為此把燈管拆下來保養維修,太不符合經濟效益,現在根本沒有人會這麼做了。敗壞是遲早的,他知道將會有那麼一天,他啟動開關會發現,燈管不亮了,或閃爍的不停,屆時,他只需要到超市買一支新的換上,便取代舊的壞的了。

但是,他呢?
他想到總是對他微笑的他,他愛的他,他跟他在一起會快樂開心的他,並且已經一起生活的他。他不是一根燈管,工廠重複量產的,可以替代的,某種非生命的物件。但為什麼當他知道他感染HIV時,會不自覺的對他冷淡呢?他問他自己。
他有點後悔,但無能為力,那似乎是他身體本能的,疏遠,厭惡,鄙視,……他無法任由自己想下去,他問自己越多問題,他得到的罪惡感就越多。他僅僅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只有這個:他的不忠誠,他是從別人身體、血液裡感染的。也好像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他才能讓這理由擴大擴大擴大到足以把身體某一處溢散出的罪惡感封住。
他閉起眼睛。

那天,他告訴他感染的隔天,他請了假去驗了血液,他記得那天天氣很熱,早上抽血後,時間開始移動的很慢,太陽烈的讓人覺得臭氧層應該是破的難以收拾了。他坐在醫院一旁的咖啡店吹很冷的冷氣等著快速篩檢結果,位子放著連鎖牛奶咖啡和雜誌,他腦子不停檢查自己過去曾經背著他在網路上、在三溫暖、在健身房認識的如今說不出名字的人的身體接觸經驗,一個一個,一個一個,是那一次他疏忽的危險接觸嗎?
他回想自己一次一次的感冒、發燒、喉嚨痛的情況,似乎也有某幾天連續拉肚子的情況?某幾天晚上盜汗也很嚴重?
這些以前都不令人為意的小病痛,如今回想起來都是真實的一如病症,他來來回回咖啡店戶外咖啡店戶外像發狂一樣的抽煙。下午電話那頭聲音,才緩緩的告訴他是陰性,未感染。
「三個月後,記得再來檢查一次。」,還不忘提醒篩檢效期有空窗期的問題。他覺得喘了好大一口氣,答案揭曉一半,HIV從另一邊過來的,他不知道他是跟誰搞出來的?可以確定的是HIV病毒不是從他這邊感染給他的,他目前檢測是陰性,他想舉杯慶祝,但開心不起來。他猛抽煙舒緩壓力。

他撥了電話告訴他:「檢查出來了,是陰性。」
「太好了。」他說,他在電話那邊哇的哭出聲音。
「你哭什麼拉,還要三個月才真正確定。」他說:「……別哭了拉,你好好把身體照顧好比較重要。」他安慰他說。
「而且說不定你西方墨點測出來也發現是陰性的。」他補充安慰說。
「我..知...道。」他仍然在哭,他說:「可是護士說可能性很低,我就是會怕你也感染了。」
「先往好的方面想吧,」他說:「現在你一直擔心也沒用。」
「.......」(沈默)
「先這樣吧,回去再說。」他掛了電話。

他又回撥了電話給他。
他問:「怎樣?」。他納悶不是剛掛上電話而已。
「沒有,」他聲音因為剛剛哭過有點鼻音,唯唯諾諾的,他說:「晚上要不要去吃什麼?」他聽起來像是有什麼事情要說,但他沒有要問的意思,他知道他情緒有點不穩定,卻不想安撫他。
他回答:「家裡附近吃一吃就好了。」
「喔。」他說。
他掛了電話。
他想不起來他們那天晚上吃了什麼,講了什麼。
是他喜歡的小火鍋嗎?
他模模糊糊的,消失了,離開了。他無法將他留住,也是他自己不將他留住的。所有事物都像握在手裡的沙一樣,往空隙消逝。像作夢一樣。
但他是真的離開他了。很多事情都是有徵兆的,他也知道這些許多小細節傳來的訊息,像發出微弱的求救訊號一樣,只是他也想不清楚,該怎麼辦?該如何?他只是任憑這些訊息出現,消失,出現,消失,直到最後訊息徵兆都不再出現了,寧靜,像無風的湖水水面一樣,這是重要臨界點的時刻,接下來多半不是好了,就是遭了,雖然聽起來是一半一半的機率,但真實世界的情況,多半是往糟糕的方向發展,像地心引力一樣,除非離開地球,否則這是到哪裡都難以逃離的事情,趨勢向下總是難以違抗的,不然,翻開報紙應該是許多中獎,樂透,發大財的消息,而不是有那麼多自殺上吊跳樓燒炭發瘋的事情。
他躺在床上,準備要睡了。他問自己,為什麼當初可以不對他多一點關心呢?生病的是他,不是他阿?他明明該是關心對方的,明明是很想問他這個HIV病毒是哪裡來的?從那個人身體傳過來的?他當初是不是應該找個餐廳或連鎖咖啡店的什麼地方,跟他面對面把想說的話講出來,問清楚呢?但他沒有,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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