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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8日 星期二

同類-五、起居室

五、起居室



夜幕降臨,天空暗下來了。
天色是慢慢的暗下來的,不是突然的置換成一個夜晚的背景的,但他太專心於整理房子了,光線細微的改變是難以感受到的。跟溫水煮青蛙一樣,到某一刻溫度的臨界點,身體才會突然強烈的感知到的。
他傍晚時刻打開的窗子,原本還可照進一點光線,如今隨時間消失了。房間的照明,變得不夠明亮了。他因此點亮了另一盞燈,床邊的,30燭光的。他喜歡「燭光」這種字眼,那讀起來讓人覺得光線是具有特質的,光線緩緩的搖曳在房間,影子隨空氣晃動,那是帶有歷史像古老的溫潤感,或帶有時間與記憶的,而不單單只是計量單位,理性功能的,中性的。
床邊角落因為這盞燈的開啟,更明亮了,房間透過光線的疊加,更顯的綿密立體。
於是,當他一靠近床邊的光源,床腳下便立刻映照出屬於他的另一個他。影子。一個沒有顏色,沒有面目,沒有固定形體的他,永遠陪著他。他太累了。索性坐在床上休息,環顧他剛搬進來的房間。還剩下的幾個箱子還沒整理完,整齊的堆在角落邊。

房間的家具都是房間原本附的,像基本配備的東西,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櫃子,看起來都是相同木頭紋路的,貼出來的,一張椅子,塑膠的,一個小冰箱,打開有空氣腐敗的味道。這一切一切都不夠好,堪用,但往好的一面想,它們至少都統一的符合一種風格:臨時。
抬頭往去,天花板剛油漆過的痕跡還在,白色塗料將髒污覆蓋的地方特別清楚,視線會不自覺的一直停留在那個稍微鼓起來的牆壁塗面,欲蓋彌彰的意味正是如此。空氣中依稀還聞的到尚未消散的氣味,甲醛、甲苯還是什麼?總之是對身體不好的刺激味道。化學的,非天然的。

幸好這房間還有一個窗子,那是他最滿意的地方,他可以打開窗子,可以讓外面自然的空氣跟光線流通進來,雖然都是透過紗窗孔隙篩過的,但至少是流動的,活的。有總比沒有好。
透過玻璃窗子,他還可以看出去:巷口的便利店招牌燈剛打亮了,人影走在街上,一支小狗躺在一旁,方形的光線,從對街窗子透出來。
看出去,這動作光聽起來就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有某種希望。像一句咒語。


他知道。
這房間原本不是一個房間,是客廳。或至少是起居室。應該是打開房子大門,走進去之後,一個開放、明亮,家人走動視線可及的場所,或者供客人、朋友拜訪,講講話,喝茶,或也許家人一起看休息,也許看個電視,看報紙的地方,但如今這地方被隔成了一個房間。自給自足的一個點,但可惜沒有廚房,沒有陽台,沒有網路,甚至連洗衣服曬衣服的地方都沒有。這令他不敢相信,一個三房兩廳的房子被隔成了四個房間,原本可以溝通交流的房子,空間,或家,硬生生的切成了四個房間,用牆隔成互不相干的獨立房間,四個出租單位。
連通這四個房間的走道鋪著米色的地磚,看起來拋光拋亮的像天然潔淨的石頭,但這不是真正的石頭,是像,相似,接近的意思。光澤太均勻了,人造混合物才能達到的均質程度,一種擬真的仿石材質。他由衷的佩服決定這個材料的師傅的美學思考。
是他認為這幾個房間,就該搭配這種高尚,美麗,的合成假造石頭嗎?

他的房間是第一間。他沒有選擇,當初決定這房子就只剩這一間。但選擇這房子這也是一種選擇,沒有選擇中的選擇。他不確定其他的三個房間住了哪些人?只能從房間外的凌亂的鞋子樣式辦別。大概是男的?或女的?一個或兩個這種。
房間各自擁有自己的廁所,半套的,一個洗臉台一個馬桶,跟一個稍微可以轉身的站的位置。他剛剛就是站在馬桶前面沖洗身體的,在廁所,不是浴室,他一邊照鏡子看自己塗抹過了肥皂、搓泡沫,然後用水壓不足的蓮蓬頭沖洗。這一切設備都充滿著充數的感覺,誰會想要在一個不舒適的廁所度過時光呢?
但沒想到他此刻正在此地。
他想到他跟他一起在浴室的畫面。
他們一起在浴室裡,真正的浴室,有足夠空間可以轉身、清洗,有個浴缸,跟一個高窗子透進光線的地方。
隔著浴廉的他,正用肥皂塗抹身體,他自己則對著面盆刷牙。
「淋到我了啦。」他說,但他仍是故意不小心用蓮蓬頭噴到他。
「你還故意。」他說。他穿的白色背心濕掉了。
「要不要一起洗?」他笑著問他。

他脫掉了背心跟四角內褲,一腳踩進浴缸,浴缸的位置變的有點擠。
「你這裡怎麼紅紅的?」他看到他的背
「哪裡?」
「這裡。」他手指指給他看。
「可能是過敏吧。季節交換時候。」
他是從那時候開始有起診子的跡象?還是什麼時候?

廁所的門打開,門邊有一個櫃子,三格子的,他放了盥洗用具,跟他從醫院藥局領來的藥。白色的藥袋很厚一大包,像中藥一樣的份量的。
這是一個月份的,西藥的,三合一,雞尾酒療法,雖然醫師要他開始吃,他也跟醫師說他準備好了,但其實他仍猶豫要不要開始吃,聽說服藥後有許多後遺症:一開始就不能中斷,高血脂、骨質疏鬆、肝、腎、嘔吐、腹瀉或昏眩,或他更在意的脂肪移位、囤積、或萎縮。他曾經在書上或PUB、三溫暖場合真實看到的,兩頰凹陷的,跟一種氣味,死蔭的氣息,或藥味,他在一個人身上耳朵胸口皮膚腋下都聞到的,他不想變成這樣子。

那他想變成怎樣呢?他還能變成怎樣呢?
他看著牆上貼著一張照片,彩色大量印刷的那種,不是手工沖洗的。拍攝的是水果:三顆芒果、一個鳳梨、一串香蕉、跟一顆小玉西瓜,他有點搞不懂一個房間為什麼需要放這張照片?
是學習西方的靜物素描的構圖嗎?還是是宣導台灣盛產的水果?

他躺了下來。他累到不能再累了。他想到照片裡的水果有許多奇妙的關連點:都可以吃。形體都極端不同:黃色修長條狀的、綠色著帶紅橢圓的、綠色皮帶有黑色紋路圓滾滾的,以及近長方形堅硬帶刺的。果肉都是黃色的:鮮黃、白黃、焦黃、水黃。更正:接近黃色的。
他以前也最愛黃色的彩色筆了。
螢光黃、橘黃、大黃、小黃、深黃、淡黃。他喜歡把黃色塗各種事物上,樹、雲、房子、狗、貓、鳥、人。有一次學校老師還問他:為什麼這圖畫的所有人頭髮是黃色的?
因為他們是外國人。他說。老師大概也滿意這個答案,給了一個很高的分數,這讓他更加劇對黃色的迷戀跟信心。他太愛黃色的彩色筆了,常常很快的就把它們都塗到沒有水,失去顏色。他因此希望有一盒全部都是黃色的彩色筆盒,這是他當年在生日願望許的第三個不用說出來的願望,但所有書店都沒在賣。

他思緒回到水果。嘴巴唸著:水果、水果。有水的果子?那香蕉算嗎?
或者應該稱做:果實。生長,茁壯,經過生命階段後結成的果實。每個都長成奇形怪狀的,發出淡淡香氣,幽幽吸引人們,或獸,鳥阿猴子這類的動物,食用自己身體。他想到電視裡進口水果的廣告句子。成群的果實張開嘴巴大喊:
吃我!吃我!
吃我!吃我!吃我!
吃我!吃我!吃我!吃我!

然後。果實的,皮被扒開,肉被吃掉。難以吞嚥的種子被吐出來,或吃下去,又被排泄出來。
幸運的話。過了幾年,種子又長出另一個自己。又被吃掉。又長出來。
又被吃掉。

他累了,思緒鈍了。他關燈,光線突然消失了,影子被收納在黑暗中。影子的出現也是需要光亮的。黑暗中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平躺在床上,整齊蓋上夏天的棉被。他想睡了。累了。無聲跟黑暗將他籠罩。他想像自己像獻祭一樣。正恭敬獻上自己。
他有種渴望被吃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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