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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31日 星期一

同類-四、BLOG

四、BLOG


他偶爾會試著撥他電話。熟悉的號碼他早已內鍵在他的電話裡,他只要按快速鍵:1,就是撥他的電話,十個號碼內鍵成一個快速鍵符號。以前,電話那頭一定會接通的,他的聲音會從話筒那邊傳過來這邊。問他:「幹嘛?」或是:「怎樣?」,他其實多半也沒重要的事,可能只是問他幾點下班?一起去哪裡晚餐?或者講一些可能工作發生的無關痛癢的小事。
甚至當他沒撥電話給他,他也會自己撥電話過來,寂靜的電話會響起來,微微震動,發出屬於他的鈴聲,然後他也是會問:「怎樣?」或是:「幹嘛?」,他其實也沒太多重要的事,可能是問他幾點下班?或晚上要吃什麼?這些極度不重要的事情。

但現在他撥他電話,已無法接通,話筒那邊已不再傳來他的聲音,他已無從得知他此刻在哪?在幹嘛?更別說是想吃什麼?這些以前簡單的小事,如今卻是一件企盼的事情。電話那頭傳來的,也不是他在手機語音信箱留言的句子了。他連他的語音錄音:「目前不方便接電話,請留言」,這個帶有開朗明亮特質的聲音都關掉了。
他跟他失去聯繫了。更正:他跟他斷去聯繫了。
他消失在他的生活當中。

但是,人是能說消失就能消失嗎?
他上網的電腦是跟他一起買的,他們一起生活那麼久,很多東西都已經難以分辨是誰的了。冷氣、音響、冰箱、電視、杯子、碗盤、衣櫃、雙人床、都已難以指認出那個東西是屬於誰的了。他的?還是他的呢?他舉目所及的所有,幾乎,幾乎所有的,都是他跟他一起擁有的。那他呢?他是他所擁有的?還是他自己擁有的呢?他不是常環抱著他的身體說:你是我的嗎?他難道只是嘴巴說說的嗎?
那為什麼還會離開他?為什麼?


這一切已經來不及。當他在床上告訴他:他感染時,他像被打了重重一記上鉤拳。六七年的情感突然像加入了變異物質進來,突然味道不對了,感覺不對了,什麼都不對了,某種難以名狀的狀態突然出現許多問號缺口。他有種被欺騙的感覺,他本來預想的未來的圖像不是這樣的,應該是簡單平穩的生活,快樂幸福的,最後也許是誰坐在床邊,陪著誰老去或死去的那種再平常不過的圖像的。而不是這種:出現在朋友的朋友口耳的消息,傳來傳去的耳語的這種。他內心問了多少次:怎麼可能?怎麼會?

他跟他在床上。坐著。他用了所有身體力量才擠出聲音的。雖然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確定?」他說。
「恩。今天知道的,……醫院要我再用西方墨點檢查確認一次……」他回答他,聲音不大堅定。
「……」(沉默)
「……」(沉默)
「你還好嗎?……」他試著安慰他。
「不大好。」他聽了他的回答後,他一片空白,轟然。房間的電扇一直轉,轉,轉,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他著看他低垂的臉,他的頭髮,他左手一直搓右手的手。
「我會陪你的。」他勉強自己說話。
「……」(沉默)
「真的。」
「……」(沉默)
「……」
他忘記那天他們維持的沈默究竟有多久。他只記得他默默起身,跨過他,去關他雙人床頭另一端的床頭燈,以前床邊燈都是他關的,但那天卻是他去關。他睡不著,睡不著,他像湯匙一樣的攤在床上,醒著,腦子發漲,他知道隔壁的他也一直沒睡著。他聽到他壓抑到極小聲的哭泣聲音,他自己也生氣難過的微微發抖,他假裝已經睡著的不想安慰他,他身體發燙,一直聽到他自己的心跳聲音。他忘記他自己有沒有哭了,他也忘記他何時睡著的,何時天亮的。他一直納悶:為什麼他現在只記得一些身影,一些句子,一些片段呢?

他覺得他自己該記住的變少了。他對於他的臉孔好像也記得越來越模糊了。他的眼睛,鼻子,手臂、身體一些面目,一個個開始越來越模糊。他趕緊打開電腦,打開他們一起旅行的照片檔案夾:1999東京,2000京都,2001東京,2002京都,2003京都。他打開其中一個夾子:1999東京,他選取一張照片又一張照片。照片隨他點選放大,縮小,下一張。東京鐵塔,東京灣,彩虹橋,富士電視台,東京帝國大學,山手線,青山,原宿,表參道,川久保玲,涉谷,HMV,銀座,步行者天國,新光三越,無印良品,上野,上野公園,阿美橫町,國立西洋美術館,東京車站,二重橋,新宿東口,DISK UNION,西口,TOWER RECODER,高島屋,紀伊國書店,御院,歌舞伎町、新宿二町目......他複習他的面孔:單眼皮、高鼻子、短髮、粗脖子、有一顆痣的肩膀。都是他熟悉的。但他去了哪呢?他在哪呢?
他傳手機簡訊給他:你在哪?回電話給我。手機螢幕上面的信件圖案,在空中飛了很久,最後手機訊號顯示:簡訊失敗。

他消失了。如今只存在在這些相片裡,數位的,非實質物質的、不可觸摸的。他渴望以前那些撫觸的感覺,手指劃過身體、胸口,或鼻子貼著鼻子,那種帶有溫暖的,想像的生命感。他上網搜尋他的消息。BLOG。
他從一個分類進到一個分類,由大至小,相關的BLOG分散在網路世界各分類:生活、醫療、互助、健康、疾病、HIV……;或許多各出口網站裡:YAHOO、PCHOME、GOOGLE、YAM……,他透過滑鼠點選,從一個連結到另一個,從一個視窗開到另一個視窗,沒完沒了的蔓延。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他有點驚異:一方面是數量,此刻現在,全球,寰宇,如此多的人透過BLOG紀錄自己與HIV病毒共存的經驗,一方面是他們(或她們)記錄的雖然都是他們自己的、私有的獨有的故事,但他似乎在裡面閱讀出拼湊出他的輪廓。消失的那個他。

他讀起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他作筆記,許多BLOG第一篇發文,都是從得知感染訊息開始的:
■1998,0823,得知感染的第一晚,失眠、不安恐懼通通向我襲擊。我失去了人生方向,失去希望。我不知道還可以活多久?何時會發病?怎麼跟家人愛人開口?……我心思慌亂,我很低落,閉起眼睛忍不住想要流淚。
■連續感冒高燒後,我住院了,2001年0401 愚人節的今天,我被宣告感染愛滋病毒。我覺得一定上帝跟我開的玩笑。
■2005,夏天,電話阿姨跟我說篩檢結果時,我沒有很難過,只覺得輪到我了?
■06年七月二號,醫生對我宣判了如死刑消息,我除了恐慌、擔憂、痛苦外,更擔心這樣的病症,在同事朋友面前蒙羞。即使他們都不知道,我仍無法快樂起來。我想死,又後悔,又逃避,……
他標籤了幾個BLOG在他搜尋器「我的最愛」的夾子裡,讓他日後方便閱讀,BLOG來自世界各國。
台灣的:「愛迪與愛滋病毒的對抗」、「同類」、「我與HIV的日子」、「有了愛滋還能擁有愛嗎?」、「勇氣…會來的!」、「仍有可能去愛」、「愛是唯一」
中國的:「艾滋病人裡想的生活」、「back」、「愛的希望」
日本的:「愛!」、「早安,HIV。」
菲律賓的:「I have HIV!」
印度的:「一個女感染者的告白」、「一個感染者的自傳」
美國的:「HIV+的自白」、「HIV&AIDS新聞」、「活下來」、「JOHN’s BLOG」、「生命之歌」

他打開「我的最愛」夾子,列表列出這些BLOG名稱,他默讀這些標頭重複出現的詞類:愛、感染、告白、自傳、HIV、活下來、希望、勇氣,文字聲音有種隱約的溫暖氣息,一種透露或企盼著光明光亮的韻律。是他們都深處幽暗嗎?
他讀BLOG,讀他們的故事。這些BLOG數量龐大如流,難以想像,像光芒、幽蔭、喃喃、說話、發表、交流,在幾十公分前的視窗螢幕,也在幾千幾萬光年距離般,微微發出訊息,眾如星海。他們在視窗的另一邊敲擊文字,對自己的故事陳述,對他來說,這些聲音,這些未曾謀面的聲音,從他閱讀的文字,一個一個字詞,堆成一句句話,再砌成一段段片段,向他述說,他在這端,成了一個讀者,也是聽者。當然,他知道,他要透過這些BLOG,找到他仍是困難的,他甚至不確定他是否會上網設立一個BLOG,寫下(敲下)屬於他的或他跟他的故事?怎麼可能有這種巧合呢?他找他找的有點灰心。

他又拿起手機,習慣的撥他的號碼,他忘不了的號碼,無意義的十個連續數字,從他手指,手機按鍵上,畫出一個十字、又一個十字。撥號。他把遙遠的聲音放到耳朵邊聆聽。
是女性的聲音,「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號再撥。」
未接通,連語音信箱都沒有。他有點灰心。




2010年5月27日 星期四

同類-05-43號

05 43號

天氣開始變熱了,阿山打開房間窗子,往落地窗往外走,他把陽台上所有的植栽綠葉都淋了一遍水後,才回到房裡。陽台外的窗子是YKK的,他們什麼時候做起窗子生意了?從拉鍊到窗子?

他相當程度是滿意這窗子的密合狀態的,當窗子關起來時,大樓外車子呼嘯的聲音便幾乎被阻絕在外,陽光仍可以透過玻璃穿透過來。如此,阿山栽種在陽台上的植栽,得以吸取陽光,同時室內又取得寧靜,這是阿山需要的光線與聲音品質。他喜歡寧靜。通常週末。這些非必要出門的時間,他會留在他的房子裡:在有一張雙人床的房間,在擺一張餐桌與兩張椅子的餐廳,或者在單人沙發的客廳的一個角落待著,念點書,打掃,或者打個小盹,都是安靜靜態的工作。像沒有人一樣的存在著,離群,消失的感覺。他想像自己正被拉鍊縫合起來。
他想被黑暗包裹起來。具有深度,放眼望去只有黑暗的那種。

但一個人要消失是不容易的,任何一個人都自成一個小宇宙,藉由那個小宇宙牽連到那個,這個小宇宙到更多小宇宙,這些看似隨意其實卻都緊密的透過任何事務連結。比如一首歌,一個名字,一個眼神……,往往都將連結到更多首歌、更多名字、更多眼神,甚至更多難以相關的事物上。
阿山的手機鈴聲響了。手機銀幕顯示Vin(阿山對Vincent的簡稱)的名字隨燈光閃爍著,那名字一閃一閃,讓阿山一直把vin看成vih,那像是hiv的倒裝,忽明忽亮,無所不在。阿山總是容易因為這些小訊息暗示而感到驚嚇。他閉起眼睛,張開。Vin三個字母,還在閃爍。
為什麼是我?
你想說什麼?

阿山想起來了,他今天要跟Vin一起回診,他接了電話,門鈴同時響起來,聲音比剛剛的電話鈴聲更巨大。
「喂。」阿山接起電話。同時走向房子大門。
「我到了,」Vin語氣急促:「開門,開門。」
阿山不急不徐的開門。
他打開兩道門,先是木頭門,再來是金屬的。門打開後,Vin已經站定在門口,露出微笑。Vin一身夏天的面貌:短頭髮,剛修剪過的,白上衣,灰綠色短褲,露出健康手臂跟小腿。
「小聲一點,」阿山對Vin說:「一定要到整棟樓都聽到你的光臨嗎?」
「很大聲嗎?」Vin說:「不這種音量,我怕您老人家耳朵重,聽不到。」
阿山裝作沒聽到他的挖苦,走回房子,Vin跟在阿山背後走進來。
阿山用眼睛示意Vin先在客廳坐一下,他說:「我換一下衣服。」
「你這樣就很美了,回個診還需要換禮服嗎?」Vin說。
「禮你的頭。」
Vin說話一向口不擇言,尤其對親暱的人。他更喜歡用女性的字眼或形容詞套用在對方上面。對他來說,這是親暱的表現,阿山是了解的。但有時,阿山希望Vin能夠閉嘴,他不喜歡這種玩笑。但矛盾的是阿山又期望能偶而有一些活力的氣息,能注入他身體。不管是什麼言語,即便是Vin這種隨口輕佻的笑話,都比他此刻身體還更有能量。而且,不過是開個玩笑。Vin常這樣對他說。

Vin坐在客廳等阿山,客廳的電視很小,讓人總是注意到電視後面的牆面幾乎都是書籍跟CD。CD牆後面一條走道盡頭是阿山房間,Vin總是提早到,提早在阿山的客廳,坐在沙發上翻看雜誌、或打開電視等阿山整理好一切,再在一起出門,他不喜歡遲到。但其實,阿山也沒晚,他對時間也是很注意的,他會把時間安排到剛剛好,多個五分鐘、十分鐘但剛好的那種,他不喜歡多餘的時間用再等待,但遇到Vin這種特別提早到的人,阿山便顯的像遲了。

Vin有時提早到的強迫症會發作,會對房間說話:好了沒?
「你這麼趕時間嗎?」
「廢話,我時間寶貴。一分鐘幾十萬上下的。......」,Vin多半會這麼回答。
或反問阿山:「你時間很多嗎?」這話對阿山來說,常常像神箭手發出的箭一樣,正中他要害,他曾經盡量不經意的對Vin提過這些事情,說他講話的可怕之處,希望他收斂一點關於生命、時間之類的揶揄,Vin回答過阿山:「好阿。他會注意。你這麼怕的話?」但這句話更像說中阿山秘密一樣,讓阿山覺得的羞愧。
「沒人強迫你(面對。)」,Vin說:「只是你可以一直不面對它嗎?」
「......不過就是個慢性疾病而已。」
「是阿。你講的輕鬆。」阿山知道Vin說的都對,但有時就是這樣,知道這個道理,但還是身陷其中。
「那當然,我是過來人。」他一副歷經風霜。



阿山從房間走出來,他換了外出服跟Vin類似的及膝陸軍款式短褲、以及跟Vin一起用網路去美國買的不藍、不灰、不靛、不紫,已經說不出哪一種顏色的粗獷t-shirt。阿山購買這牌子的網頁說明它們品牌精神:性感。旁邊有小標語寫著: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永遠是它們追求的不朽。穿上AF等於穿上性感。Vin一邊讀網頁說明,一邊酸溜溜的說:「當然性感,這些網頁的人,每個身體線條都比電腦修出來的精巧,誰看了不想刷卡買單。」
「結果街上大家都一個樣。」Vin評論的頭頭是道,自己仍是用滑鼠挑了兩條短褲到購物車買單。

Vin正翻看阿山客廳的書櫃,有時候從書櫃看他讀的書,就可以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但阿山的書櫃有點龐雜,文學、商業、人文,設計的書都有,Vin從中看不太出來個條理。他看到阿山走出來剛好問他:「這些書你都看過嗎?」Vin意思是這麼說這麼多書,我不相信你都看了?
「你說呢。」阿山故意不告訴他。他把上衣短袖捲到肩膀。
「想也知道沒有,」Vin:「你哪來這麼多腦子容量裝?」
阿山用眼神瞪了Vin一眼,他是無法跟Vin說嘴的,他玩弄說話的詞彙太少,而且他也不是喜歡在說話拼勝負的人。
「你在學我嗎?」Vin說:「這樣穿著並不會比較陽光喔,反而太緊了。」他把話題移到穿著。
Vin臉上泛出笑容,他用一種相反的方式表達關心,他喜歡隨時挖苦阿山。
「路上不是一般人都這樣穿嗎?」阿山說。
「是沒錯,但這是『男士』的穿著。」Vin說:「你是不是搞錯外出服了?」
「你才欠揍。」

阿山有點頭暈,是剛剛藥的作用上來了?
阿山裝作沒聽到Vin的挖苦。
他不想跟Vin在嘴巴上計較太多,阿山問:「你今天排幾號?」
「38號。」
「我43號,」阿山說:「那該走了,今天早點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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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24日 星期一

同類-三、照片本子

三、照片本子


他陸續將裝在紙箱子的東西拿出來,將各種用品放到房間的衣櫃,櫃子,廁所,一個個定位,放到陌生但又屬於它們的地方。
他把紙箱子壓折回紙板,整齊的放在一個角落。越來越多的紙箱子消失了,他搬進來的房間的輪廓漸漸回復了:床的空間出現了,完整的衣櫃出現了,比較大面積的磁磚地板出現了,一個完整的牆面也出現了。
他感覺到有點累,但他不喜歡凌亂,至少要整齊,這是他受到他影響?還是他受到他影響?他總是喜歡事情趨於完善,準備好,就緒。盡管已經傍晚了,該是休息或準備吃個飯了,他仍埋頭持續整理房間,這剛搬進的房間。
他又打開了一個箱子,裡面裝著幾個照片本子,本子分成兩類:他母親買的,跟他自己買的。母親幫他買的每一個本子、規格都不大一樣,盒裝的,紅色絨皮的,米老鼠的…,他自己後來開始買的相片本子則偏好一樣的規格大小、相同的顏色,這樣的相本讓他覺得收納起來,有種秩序的感覺,不會大大小小、各種顏色材質,有種凌亂的感覺。他一直覺得母親的思考缺乏系統,品味也可能出了問題,才會分別購買了這些彼此都毫無聯繫的本子,但如今,他看著箱子裡的相本,母親買的這些本子,卻可以直接透過不同外型,顏色,材質,辨識出每個本子裡的時期,一如照片一旦凝結成記憶、或過去的某種形式時,它們呈現出不同意象。紅的、珍藏的、卡通的。
反倒是他後來跟他的照片:他的旅行的或生活的照片,收納在他自己買的本子裡,則只單一的顯露出白色、以及統一規格的外觀盒子;這令人感到迷惑,也難以區分這本跟這本,跟那本,的不同,他只能藉由本子外,他自己寫下的編年編號,辨別本子裡的時期,年代。
他習慣按時間跟地點編碼:1999東京、2000京都、2001東京、2002京都......但是除了時間地點數字外,已經讀不出太多額外意義。

這就是記憶嗎?並不公平、不均質的呈現?只揀出強度強的?經過篩選的?

他拿出紅色絨皮的本子翻開來,一張張照片整齊的置放其中,有一絲絲過去被收納其中的味道在裡面。翻開本子,他端詳其中一張照片,他那時是五歲、還是六歲呢?他穿著短褲短袖,露出白嫩的四肢,父親抱著他,他手裡拿著一罐綠色的黑松汽水放在胸口,他注意到他嘴角笑的有驕傲感。我那時一定很開心,有汽水喝,又出去玩,他想。照片的右下角有一排數字標示時間:70-08-07。
是父親節前夕的家庭出遊嗎?
他不怎麼記得了。他只記得這張照片一遍一遍的出現在他曾經翻看照片本子的記憶中,每看一次,照片裡的那個時刻的映象似乎就清楚一些些。這汽水罐子的包裝,現在已經買不到了,他依稀記得他應該是很開心吧。

這照片旁邊他注意到另一張照片,這次他記得清楚,這是他6歲幼稚園畢業大頭照,他帶著黑色類似學士帽子,套上大人才會穿的像律師的袍子,當時每個同學都被要求展現笑容。他也是。
這張照片他小小的臉發出笑容,但沒露出牙齒。他的笑容是閉著嘴把嘴角極力拉到最大,同時他知道這個笑容背後隱藏了他少了門牙的事實。
他當時怎麼會擺出這個笑容?他也記不起來了,但有一段時間,他很羞於這張照片被親戚,或父母的朋友看到,這照片跟其他同學的畢業照片一比較,就凸顯了他的不同,他覺得自己很怪,因此有種尷尬的羞恥感覺。
不過,他現在看到這張照片,已經不覺得羞恥了,只覺得照片的他笑的很可愛。他大概稍微可以理解他父母當初會把他的這張畢業照還特別洗出來,煞有其事的裝在相框裡的想法了。

「可不可以不要放我照片在客廳?」他曾經對他母親這樣說
「弟弟很可愛阿。為什麼不?」他母親都叫他弟弟,這也是他討厭的。那聽起來像是他有個哥哥或姊姊,但他是獨生子。一個人孤單長大的那種。
「我覺得不好看」他說

他翻起一張又一張照片,過去一個個,片段的畫面,從手中翻閱,翻閱過去。他看著他自己,這些一被拍攝下來就跟他分開的他的過去,這些過往的照片幾乎都是笑容的,一張一張又一張,這些照片裡的他有哪時不是開心的呢?拍攝者(他的父母?)一定是刻意記錄快樂時光,或者,拍照總提醒著受攝者:1…2…3…七~。他們剃除掉太多真實的東西了。

他注意到照片本子裡,有的照片後面還有照片,他以前總把NG的照片,放在他覺得比較喜歡的照片之下,他喜歡呈現美的,好的。這些被隱藏的照片大都是跟擺出來的照片是同一時刻場景,但這照片都是有某種瑕疵才被收到照片匣子之後,獨照卻閉起眼睛,張牙列嘴的,手晃、失焦、或因為背光而讓受攝者的臉或全身剩下黑影的。

他特別喜歡這張:全家人坐在一間餐廳包廂合照,鏡頭焦聚在蛋糕上,那白色奶油蛋糕顏色甜膩脫俗的凸顯出紅色蠟燭上的燭光,一旁依稀看到有幾道吃剩下的菜餚:一條剩下骨頭的魚、幾支剩下蹄子的豬的腳,一支紅羅蔔雕成的小兔子,鏡頭聚焦後抓出了景深,讓全家人都模糊成色彩鮮豔的蛋糕背景,不用看清楚也一定知道,他們正正經的發出笑容看鏡頭。應該在照片裡的他,消失,缺席了。
不可能?!況且,這種團圓和樂的圖像,是不能缺少一個青春、正茁壯、有未來的家人的。
他肯定是有參加的。他看蛋糕照片便想起來那顆蛋糕綿密口感跟水果酸甜滋味。
他仔細閱讀照片線索,他在哪?
照片分明是他拍的,他習慣將快門速度調慢一些,讓畫面產生殘影。
他想起來了:他大概是拍攝者,才造成缺席的,或還在設定相機倒數,或正在進入相片而已。
他滿意這張照片有種消失卻又存在的靈光。不存在的記錄存在的。他小心的抽出這張相片,覆蓋在原本美好的照片上:全家人在餐廳包廂圓桌蛋糕前,光線充足,笑容一百分的照片。

他拿出箱子所有的照片本子,整齊按秩序的收納在房間架子上,雖然進度仍不夠快,但房間開始一個角落一個角落的有房間的樣子了,一些屬於某種人的痕跡。
好累。他覺得自己容易疲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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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9日 星期三

同類-04-鬧鐘

04 鬧鐘


鬧鐘鈴聲響了,阿山一手把它按掉。他早已經盥洗好身體,穿好衣服了。
以前,這鈴聲是用來喚醒他與睡眠之間的:他會跳起來,匆匆忙看時間一眼,按掉鬧鐘,衝進浴室把所有該清洗的身體部份,都在幾分鐘解決,他隨機換穿衣服,襪子鞋子,幾乎沒浪費多餘整理好自己後,離開房子,出門。
現在,鈴聲則是提醒他還有半個小時時間可以消磨。

做點什麼呢?

他打開了音響,赤著腳從客廳走進他的房間,拉開窗簾,把椅子推到窗戶邊,坐下來,靜靜欣賞窗外風景。
湛藍的天空中漂浮著幾朵雲朵,那雲是污染過的,氣體是由硫化物,酸雨組成,雲朵不再柔軟,即使有機會踩在上面,必定也會像是踏在稀釋過的腐蝕鹽酸液體一樣,腳底發麻,或紅腫、發燙。但這令阿山迫不亟待的想躺佯在上面,或漫步其中,就算是赤著腳踏在酸性液體裡也一定比現在處境好。至少身在雲端,那意味著已經離開現在此刻,離開這一切。
在雲頂端的視野一定極度不同,那是真正體驗人群緲小的一刻,也許撥開一些凝結的水蒸氣看看人世間正發生的一切苦難,只會讓他微微笑著,或當他回想他此刻正經歷的磨難,他只會小小可惜自己,可能偶爾還悲傷的留幾滴眼淚,或者,還可以給現在疑惑的自己幾道指引。也許是一道光、一陣細雨、一陣輕風,任何讓人舒服的一種感受,一種暗示。

窗外遠處,幾隻鳥在河岸邊休息,一條污濁的河,靜靜流過它們,更遠河對岸有一座山,原本像躺著的觀音,如今被雲朵擋住山巒一部分,看起來像是失去頭顱的。一具孤伶伶的身體。
他以前很喜歡爬山的,跟朋友邊走邊談,邊呼吸空氣,氧氣,芬多精,水氣,山水,天空,大地,但現在身體容易累,隨便走幾步就容易喘起來,他爬山的頻率少了。拒絕朋友的邀約多了。

他最常遇到這樣的情況:
「週日要不要去爬山?」
「最近有點感冒。」
「又不去,身體這麼爛喔?」
「正在調養身體。」
「談戀愛也不是這樣吧。」
「下次吧。」

或者這種:
「大忙人,這週要幹嘛?」
「要工作,最近有點忙。」
「很不夠意思喔。...都約不到你。」
「別這樣說拉。」
「那,只好下次囉...。」

又或者:
「要不去喝酒?」
「我現在不大喝了。」
「我有沒聽錯?.......」

阿山是很想參加這些活動的,但逐漸消失的體力,讓他顯的進退兩難,他幾乎快消失在社交圈裡了。但他更不希望病容的狀態,讓朋友有太多延伸聯想。他寧願消失蒸發一陣子。至少是好的形象留在朋友印象中。
他努力讓自己好起來:至少跟過去一樣,他維持良好作息習慣,早睡早起。他一天一顆蘋果,靈芝,綜合維他命,綠藻,大蒜錠,輪流服用。他注意飲食,忌生食,戒煙酒,適當其實有點過度的運動,跑步,重量訓練,飛輪有氧,他快成了父母的好寶寶了。
阿山好棒喔。他想到他母親最愛這樣說了。或者:第一名~。
但是,那裡來那麼多第一名呢?
難道你不想拿第一嗎?他母親問過他這句子。隔壁○○○都拿第一名。
那第一之後呢?
就保持下去阿。
阿山跟他母親是不同星球世界的人。他以前喜歡想像自己是納美裘克普力星人(某個漫畫來的),家裡有機器人陪他的那種。

鈴聲又響了。
這次是手機的。提醒阿山該吃藥了的鈴聲,每12小時定時響起來的。他特別選了舒伯特的曲子,他覺得舒伯特的境遇跟他相似,死於時代中難以啟齒的疾病。到底多久後,「那個」疾病才能被自己輕鬆說出口呢?像罹患高血壓、心臟病,或感冒一樣輕鬆的跟朋友說:我感冒了。
他腦中浮現廣告的句子:12小時吃一粒。聽起來好像吃水果還是電池一樣的口號。
12小時吃一次。
如今像定時開關,提醒阿山該吃藥,也提醒他的身體:已感染。
他像機器人一樣站起來,走進廚房,倒水,打開料理台底下的櫃子,拿了藥袋裡的藥丸,他把寫有藥名的袋子丟在醫院了,他擔心被看見他正服用這些東西:卡貝滋+西寧。
但誰會知道這些藥丸是什麼呢?
它們只是看起來比較高級,進口的,列管的,至少盒裝包裝寫滿英文字看起來就有種昂貴感,他小心翼翼的拆開卡貝滋,是不尋常的土黃色丸子顏色,並且有點大顆,說明上寫一天兩次,一次一顆,他把藥丸子,放在手掌心,嘴巴含了溫開水,吞下。

消失吧。HIV。

雞尾酒療法?
那酒精在哪呢?他腦子又閃進這個網路流傳的不好笑的笑話,他現在卻是笑話裡面的主角。
他想喝真正的酒。真正會讓人發燙、發昏興奮開心的酒。像愛情或失戀的那種。
他卻像鬧鐘般,定時吃起電池,上發條,讓指針保持移動。







2010年5月18日 星期二

同類-二、HIV

二、HIV


他知道他離開了。
當一發現房間空了一大半,一般正常人的反應應該是會報警處理的,多半是遭小偷房子才會變成這副德性的。他知道不是。
他開門看到房子的凌亂時,有一度確實是驚嚇到的,但他也立刻知道是他離開了,說起來,這也跟遭小偷沒兩樣,很多東西都消失了。這損失比真正小偷來嚴重,太多東西沒了,不見了,書,衣服,CD,鞋子,不管是具象的還是抽象的東西都是。該來的總是會來。只是當他打開門,他才理解,他離開的這一天就這樣來了。
他有點恍惚。恍惚的每天整理一點房子,一點一點,他把房子分區域,客廳,房間,餐廳,浴室,一區一區慢慢整理房子,但很多櫃子空了,就是空了,一時也沒什麼東西可以裝上去,只能盡量讓房子回覆整齊的樣子,但一眼看過去看,仍看的出來這房子的空洞,匱乏,有種少了許多生命痕跡的狀態,書櫃,CD櫃,客廳,餐廳,衣櫃,到處都是缺口。他盡量讓房子可以整齊規律就好。

而且。
既使少了他,他仍盡力讓自己維持基本生活狀態。工作、地鐵、休息、工作,幾乎沒什麼不一樣的。他先把他工作的桌子的位置整理好,以前這桌子就是他的位子,他也沒拿走什麼桌子上的東西,幾乎維持原來的樣子。桌上的電腦還在,他跟他的那張照片也還在,黑色相框裡的照片是黃昏的顏色,兩個人走在北國郊區城市山坡上的住宅區街上的背影,他記得那時候,為了看一棟關於遺址的博物館換了好幾次電車才到,沒想到他們更喜歡博物館周邊的住宅環境,夕陽的天空有鴿子還是鳥的一直飛來飛去,他對他說以後想要住在這種地方。
他看著照片,以後?他想,當時想的以後,是老了以後嗎?

他打開電腦,上網搜尋他的消息。google。他敲擊關鍵字「HIV」。搜尋到難以計數的文章上傳。當然,他搜尋這些文章是難以找到他的,那個已經離開他的他。他只是希望藉由這些文章,更了解HIV的歷史、事件及狀態,進而更理解他的遭遇、情況、以及內在思考,而非只是表面,或只停留在表面。他想裡解更多真正內在的事情。他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呢?

在這些閱讀過程之前,他已先理解了,此刻,距離第一個HIV感染者發現迄今的二十餘年,已不是無法理解hiv為何,或者對hiv恐慌的時代了。甚至他也知道,現在連幾歲的小學生都知道HIV+是一種疾病了-或更準確的說,是一種狀態。但難免的,這些搜尋到的這些文章裡總還存有著一些錯誤的印象、誤用或挪用,更遑論hiv、aids至今仍被許多人混淆不清,不準確的使用著。這能責怪誰呢?國家?政府?學校?教育?還是疾病本身?
他手指滾動滑鼠,翻閱螢幕資料。下一頁,又下一頁。他找到一張顯微圖片,標示著HIV病毒。照片裡圓球狀的綠色球形體長滿許多像海葵的觸角,飄浮在黑色照片背景,像一顆外星飛行體,在黑色大海裡旋轉滑行。


他一邊閱讀文獻,一邊用筆記下重點:
■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 HIV)是一種感染人類免疫系統細胞的慢病毒(Lentivirus),屬反轉錄病毒的一種。
■普遍認為,人類免疫缺陷病毒的感染導致愛滋病(AIDS, 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愛滋病是後天性細胞免疫功能出現缺陷而導致嚴重隨機感染及/或繼發腫瘤並致命的一種疾病。
■愛滋病自1981年在美國被識別並發展為全球大流行至2003年底,已累計導致兩千餘萬人死亡。
本土案例資料:
■1984年,台灣,台大醫院急診出現第一位境外移入愛滋病例,美國籍。
■1986年,台灣出現第一位本土愛滋病例。

他閱讀另一篇文獻:HIV的攻擊機制。
■HIV-1Nef是HIV-1的5種病毒基因中,調控病毒複製功能的基因。
■人體免疫系統最初之警報系統:由樹狀突細胞(DCs)和自然殺傷細胞(NK)組成。
當HIV病毒,透過途徑進入人體後,HIV-Nef會先綁架樹狀突細胞,來干擾人體細胞的防禦警報功能。一旦人體免疫系統的第一道防線被攻破,警報與防禦功能被欺騙後,HIV-Nef便侵入藉著人體的DCs和NK創出天地,在裡面複製繁衍。 同時欺騙、規避身體的防禦細胞。

他突然有個電影畫面閃進腦中:綠色飛行體緩緩降落身體大海,攻擊、欺騙身體的初期防禦系統大軍後,又寄宿、冒充成防禦細胞,讓免疫細胞找不到入侵體。直到癱瘓防禦細胞運作。他想到他,他想:他的身體、血液就是這樣被攻陷感染的嗎?HIV攻擊的五部曲:進入,通過,冒充,攻擊,癱瘓。他有種奮愾,難過,生氣的感覺混在身體裡。他罵了髒話又罵:幹。幹。幹。幹。幹。

他很想流眼淚。
忍住。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流眼淚的。他移動滑鼠存取HIV病毒照片檔案,用印表機列印出它們。HIV病毒,一種綠色球型大軍?
他把印出來的照片貼在他送給他的筆記本上。照片看起來,竟有種科幻片裡星際警察補緝外星罪犯的感覺。他在剛貼上的照片下面用黑筆寫著:HIV,整齊的大寫的。他讀了之後,覺得圖片加上自己寫的字,蠢的像HIV的醫學圖說,他越看圖片越有氣,又拿了筆在HIV後面補寫了「!」跟「去死吧!」,讓名詞,延伸成一個句子:HIV!去死吧!

HIV!去死吧!
他念了又念,念了又念。才闔上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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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7日 星期一

同類-03-鏡子

03鏡子


阿山房間裡的地板是阿山選的。木質地版的紋路,清晰壓平在木頭顏色上,赤著腳踩在上面,有種踏在一片大地的柔軟感受,仔細觀察每一片地板,它們都有一種獨自獨特的紋理,屬於它們自己生命的過程成長痕跡:延展、蜿蜒、迴旋、或旋轉的蔓延著,當每一片地板與另一片地板結合時,它們又會延伸出推衍出更多豐富的紋路線條,擴大、縮小、擴大。那線條依稀讓阿山想起:有機,天然,生命的這些字句。一讀起這些字詞,彷彿鼻子也聞到屬於木頭質地的香氣,淡淡然的味道,似有若無的,飄散在空氣中。
地板紋路一路攀爬延伸到盡頭,碰到浴室牆,一牆之隔,浴室地板的鋪面變成了細小上了白釉的馬賽克磁磚,遍眼可以看到的,磁磚、浴缸、馬桶、毛巾、燈具、收納櫃、牙刷、牙膏,都是白色的,慘白,死白,無色彩,日光燈、面紙、制服,像在醫院。阿山卻喜歡這樣的顏色,這對他來說也同時是:乾淨、清白、簡潔、空無。他滿意這種顏色安排,有色,又無色,生活上也容易整理。

阿山剛洗完澡,沐浴乳的味道還留在皮膚上,蜂蜜還帶有一點消毒水的味道混合,他在浴室擦乾身體後,圍起使用過的白色浴巾,快步走出浴室,走進房間,站在床前,他用另一條白色短巾把頭髮、胸口、腋下、跨下、身體、腿、腳掌再仔細擦乾一遍。他向右轉身,打開衣櫃,櫃子右手的那扇門後有大鏡子,透過它,他可以好好把自己看清楚。一張好看的臉,好看的鼻子,儘管視力開始出差錯,但那一雙眼睛仍是讓人好看的足以令人佇留的那種。
他站定距離,鏡子那頭反射的影像是一個體格仍結實的男子。那皮膚曾經黝黑光亮,現在卻已逐漸失去光澤,看起來像是紙張疊上時間的痕跡、或沾上水氣潮濕又蒸散掉的顏色,泛黃,焦黃。他正考慮要不要再到泳池補充一些陽光、黑色素,游泳池應該開始開放了。他看著他自己,不自覺的摳起小腿肚剛結痂的傷口。傷口流了一點血,他想拿衛生紙要將他們擦乾淨。但他們流成一條河。

他們在河裡說起話來:
「報告,」A24大喊:「我們的偽裝術已躲過白血球大軍已經兩個月。但我們近來發現白大軍他們已越來越龐大,我們擔心會有一天被發現,驅逐而被消滅。」
Q27:「放心。放心。我住了二十七代,也沒遇過這種問題。」
「人體白血球他們有某種偵測機制,可以察覺是否有這些非他族類的族群侵入,他們日漸龐大是因為他們偵查到我們,而不斷複製分裂以準備戰力攻打我們,但他們始終是找不出我們所在。即使我們就在他們裡面。哈。」
Q27說:「哈。他們只會虛耗。虛耗。」
A24:「那我們呢?」
「你沒聽過一直流傳下來的歌曲嗎?」Q27一邊說一邊唱起曲子來。

生產。生產。
白大軍永遠找不到我們。
生產。生產。
白大軍永遠找不到我們。


阿山用剛用過的毛巾按壓止住了流血。
他邊照鏡子,阿山嘴裡喃喃移動:「確認身體清單。」
那是一陣嘴唇與嘴唇的磨擦,聲音小到沒有人聽的清楚。
口腔、脖子、腋下、鼠蹊部。
他逐一檢查扁桃腺容易脹大的部位,用手觸摸皮膚,輕壓,感受。這幾天好像有點腫脹?又好像沒事?接著是胸口與背,有時可能會起疹子、過敏皮囊泛紅什麼的任何可能都有可能。臉,五官,眼睛鼻子耳朵。最後是生殖器,他最擔心會有疣,或什麼怪異潰傷東西出現。一切如舊?至少看起來是如此。他踏上體重計,感染後,他更在意身體體態了,許多人會因此體重驟減五六公斤,但他沒有,至少數據上,他看到的,目前沒有。
但他還是覺得鏡子裡的臉有點消瘦,不再像以前一樣有好看精神的眼神。他張開嘴讓嘴型成o型,又閉起來,試著將兩頰鼓著氣讓自己看起來胖一點。沒什麼用?
他現在寧願自己胖一點,而不是瘦一點。他也需要這麼做,只有讓自己身體好一點才能讓自己看到更多希望。但現況不是他想如何就是如何。

他拿起乾淨的大浴巾,白色的,再把身體重新擦一遍。好像他是一張桌子,一張白紙,即使擺著,放著不動,都隨時可能沾到灰塵。他吹乾頭髮,一再一再確認,現在只要他的頭髮一絲絲沒乾,出門吹風隔天便會頭痛。他把這當作是某種徵兆,身體正在不大一樣的徵兆。
他必須隨時提醒自己,已不能像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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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6日 星期日

同類-一、紙箱子

一、紙箱子


他剛搬離他熟悉的家,更正,他剛搬離他熟悉的地方。

當他熟悉的他開始睡在客廳沙發,或睡在客房地板,當他感覺他眼睛不再關注他時,不再講很多的心裡的想法時,「他們」逐漸分離成為單獨的兩個「他」了。單數的。
這讓原來的房間、雙人床上、客廳沙發電視前、大樓的垃圾場,應該他跟他一起出現的的地方,都常常只剩下一個他,形單影隻,也更加強了他心裡上需要支持但孤絕的感受,痛苦加上難過的。他想必也是經過深思考慮過的,暗自自卑的考慮了幾天。對他來說,只剩一個他的地方就已經稱不上一個是一個地方了,更遑論是一個「家」了。而且,是他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而引發的,性的,身體的,背叛的,這更加強了他的自卑感,他寧願他大聲的罵他,斥責他,罵他賤貨去死下地獄這種惡毒帶有情緒的字眼,讓他有種被懲罰的感覺,讓他羞辱。但他沒有,他也不是會說這種言語的人。他只是給他空白,空間,沉默,似有若無的安慰,以及某種關心距離。這反而讓他在他面前不停的縮小,某種平衡消失了。他不要這樣,他們在一起七年了,他不忍心他們成了這般場面。寧靜有如電影裡會出現的房子一樣。

終究。
他是搬離了那個地方,從過去到了現在的房間。
現在,此刻。從他這個房間裡看過去,堆滿了剛從過去搬至現在的紙箱子,白的、灰的、米色的、褐色的,大大小小的,打開的沒打開的紙箱子,這些一個個失去生氣顏色的紙箱子蔓延了整個房間,地板、門邊、窗邊、牆壁、廁所,甚至最後也開始往天花板發展起來。這讓這個房間看起來像個倉庫,堆置物品的地方,而不像一個房間,應該有愛有溫暖的地方。
他看到這些雜亂的東西,一股凌亂的情緒焦慮感浮上來,跟以前一樣,他深呼吸,默念,一個一個來,這是以前他常會安慰他工作太多太雜的話。
他會在電話告訴他說:「一個一個來,做完一個打勾一個。這樣會越來越清楚。」他聽了他聲音之後,會有種安定、安心的情緒,像海浪撫平沙灘一樣,像被注入了某種溫暖力量,他會掛上電話,乖乖的把該作的工作完成。

一個一個來。
他鼓起胸膛呼了好幾口氣,他打開房間窗子,季節交換的微風從狹小的窗口透進來,漸漸的,空氣流動讓房間稍微通透一點,他感覺到氣流流動到他臉上,皮膚。好像開始舒服一點了,他情緒慢了下來。
他跟著挪動箱子,騰出了一個空間,單人床大小的位置,讓他的所在,此刻,稍微可以安身、或許坐下或躺下。他又環顧了四周,花了幾分鐘,從箱子堆裡,找出了(挖出了)一個米色紙箱,上面印著可口可樂的箱子,先前他用黑色簽字筆寫了「音樂」覆蓋在上面,把CD跟相關的物品裝在裡面。
箱子紅色印刷的「可口可樂」跟他用黑色簽字筆寫下來的「音樂」,疊起來變成了另一種重複的句子,像過去人們重複書寫的羊皮紙。那些句子看起來像是口可音樂,他看了覺得有點好笑,因為他確實口渴了起來。他喝了水,思緒似乎開始比較穩定有了組織了。

他希望這個房間有點音樂,或者溫暖。
他先脫下了汗濕的背心,換上乾淨的。穿上剛洗淨過的背心後,他開始把寫了音樂的箱子打開。CD player最先出現在眼前,CD則整齊的放在箱子下面,這是思考過的,符合收納的力學需求,又同時保護CD player不被重壓,更重要的是,找到房間時要開始整理時,他可以先把CD player拿出來,選個適當牆面把它吊掛在起來。
現在,他一如他當初所想的把了CD player掛在牆上,他按了PLAY,撥了還在player裡面的CD,吉他前奏跟著女伶聲音傳了出來。

I’ve heard there was a secret chord
That David played, and it pleased the Lord
But you don’t really care for music, do you?

他閉起眼睛聆聽,過去的影像隨音樂在他眼睛裡播放起來。
他躺在他身體,他的腿壓著他的腿,他問他:「喜歡芒果還是香蕉?」
「芒果」
「巧克力還是奶油?」
「巧克力」
「pepsi還是coke?」
「c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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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類-02-手掌

02手掌

阿山在醒來前,清晨光線已經從窗子透進房間。微塵在光線中轉動的像一幅畫,常在書本裡看到的那種:一束光線,打在黑壓壓的洞窟裡或一個房間裡,那裡面多半會有個躺著的女人、幾個女人或一個病人,他(她)們會伸起手,感覺光束從開口或窗口外把幾光年遙遠距離的溫度傳進房間,這開始讓房間有點溫暖,或者有點希望。隨後,他們也許會閉起眼睛,許個願、感受、想像,或做任何閉起眼睛可能的事。那是在黑暗洞窟、孤絕的人能做的事。

但阿山的房間似乎還不夠黑,以至於透進的光線無法像刀,像線條,一樣的劃過他的房間。阿山房間的光線是漫射進來的,像撒網一樣的落在他床邊地板上發出溫度,移動,游移。阿山多多少少是感覺到整片的光線,透過窗子窗簾篩進來才醒來的。那光線無聲卻透出訊息召喚他。醒來。醒來。醒來。

天亮了?
他張開眼睛,把手伸進陽光裡,張開來。他旋轉手臂,那光線如幻似影在他手上發亮。他的手掌在光線下清晰可辨,手掌長滿疤痕,指尖是繭,以至於,他的手紋看起來像經歷許多刮痕的的把手,機械的,坑巴,難以回復的。但這是他幾年來勞動身體的痕跡,搬動書籍過程中,文字與他手掌的結合。他仔細閱讀手掌紋路,彷彿也開始可以讀到他觸摸過的許多故事:愛的、冒險的、懸疑的、這些總總的故事類型……。這聽起來就讓人就感到心滿意足,過去已凝固在現在。

他把手順著光線線緩慢移動,曖曖含光,像想像自己的手正進行光合作用,慢鏡頭,吸氣吐納,茁壯同時也衰亡,他想到以前學過的幾個詞「氧氣」,「成長」,「葉綠素」…那必定是填鴨年代會被重複提醒的句子。某種定理,氣體交換氧氣生成及生命的來源,如今冒出來的聲音是他父親曾教他過的。

H2O+CO2+ 陽光 → O2+H2O+...


同時他也想到,這樣銘記痕跡的掌心紋路在他父親手上也有。是那一天夜裡,他瞥見的?
而現在阿山也只能憑他的記憶回想他曾擁有的:父親的臉,手掌,家,悲哀,絕望,跟他的一切。
阿山是從不承認自己的身體面目遺傳自父親的,但他似乎也開始接受這事實:他越來越像他父親了。如今他連父母親的一張照片都沒有。他們的臉孔越來越模糊,只剩一些身影,語氣,說話內容……。以及那些一切如今回想起來都像是一個遠方過去的故事,某個人生電影,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那些似乎已脫離了他自己,成為他們其他人的。
別哭。阿山吸了一口氣。閉起眼睛。
生病感染後,他的感覺變得更善感又敏銳了。他感覺到他自己眼睛隨思緒產生刺痛感並充滿水分。這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身體隨著抽象的思緒感受產生實質的對應,淚水對應悲傷難過,笑容對應開心歡樂。
空氣溫度彷彿更低了,是時節又更替了嗎?至少天氣是真的又冷一點了。
他們會冷嗎?阿山想到父母便會沒完沒了的想下去。
衣服夠嗎?
吃的夠嗎?
身體還健康嗎?

他想爬回母親身體。重來。漂浮在他母親羊水裡,或呱呱墜地,全身清洗的乾淨,也許還塗上痱子粉的那個時期也好。但如今,他全身充滿藥的氣味,如藥罐子打開的那種。那也是阿山的標誌,治療中,控制中。永無停止的進行式。但他渴望停止這一切。同時,他也倚靠這些持續過程渴望繼續下去,活下去。

阿山的視覺變得比較差了,眼線蟲與藥物的影響,他看過的文獻上說,徵狀惡化嚴重到最後階段會眼盲,運氣好的話,也許還可以看見一些光線,一片湛藍的白光。而如今他眼睛的徵狀是:畏光。只要有一絲絲的光線,他就容易被干擾而從睡夢中醒來,但他仍保留了他房間窗口,這是他與外界與自然接觸的開口,他的需要。他還特地選了棉質的窗簾布,好讓光線滲進來,但不過份張揚。如此,每天清晨他房間才都會有溫暖的光線流洩進來,像現在一樣。光線緩緩的照在他身體上。他感受到自己如受日光沐浴,淨化。他正在消毒自己。

房間另一頭,光線還沒滲進的那一頭是浴室。以前是阿山喜愛逗留的場所,休息泡澡,或歡愛前的梳洗,但如今只是他刮鬍子,上廁所清洗身體的地方。速戰速決的幾個見方空間。
阿山站了起來,走進浴室,沖洗身體。
「那有人每次都早上才洗澡,又不是外國人。」他母親說。更正:他想起他母親說的。
「不然你要我不洗澡就出門嗎?」
什麼時候開始的?阿山想。聽見的這些許多聲音,是從開始用藥後?還是,自從知道生病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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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5日 星期六

同類-零、明信片

零、明信片


那是一張沒有屬名的黑白明信片。

林立的高樓、車水馬龍的車子、以及閃閃發光的霓虹招牌。原本應該是彩色的風景,用鏡頭瀝掉顏色後,竟成了某種怪異的山水畫:場景裡沒有山、沒有水、沒有亭子,只有空間停止在當下那一瞬的時間片刻。
如果明信片背面印刷沒標明這是台北,一定很難讓人精確的清楚這是那裡?某個陌生都市?或某個開發中亞洲國家或某個第三世界國家?
背後有工整的字跡寫著四個字:「一 切 都 好」。
這讓他更清楚是誰寄給他的,字跡上的「一」習慣在最後收尾多個頓點,像是醫院那種心跳紀錄器,死亡前最後一次的心跳痕跡。那堅決的筆觸,讓人讀起來卻不像是字面上的意義。不是說明一切都好,也不是說明近況,只讓人覺得這句子是一種決斷決裂的與世隔絕,又或者,一切都好的字句後少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讀起來會更像是一只大大的、需要安慰的、耳朵的聆聽。


他一遍又一遍的讀過明信片上的字句,用任何方式在口裡喃念著,才好像情願的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進臥室,把明信片貼在床邊衣櫃的門板上。







同類-01-潮汐

01 潮汐


阿山在天亮前醒來。

他靜靜的躺著,傾聽房間音響播放潮汐聲湧向岸邊,一波一波打著障礙物,呼拉呼拉,呼拉呼拉,像是心跳的節奏。他寧願自己仍在睡夢中。
窗外似有微光,隱隱從遠方透過玻璃到窗簾房裡,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團白霧漸漸往房裡綿延擴大。但其實阿山此刻應該是看不見的,他只是身體感覺到。他在房間裡,習慣不開燈,睡覺,躺著,休息,思考,發呆,作著任何事,在黑暗一片裡,才足以讓他安穩,才讓他足以隱藏在黑暗裡。一切空無、消失。

只是,阿山覺得在夜裡睡裡,卻似乎總有微光,向他而來。
他知道這不可能,他沒有未來,沒有光芒。他是個感染者,hiv+,陽性,他只有無望只有哀愁只有黑暗,他像身處深處深淵一般。這些微光對阿山來說,只是一面空白,一陣霧,他想到自己將永遠在夜裡,便難過,且不寒而慄。他閉起眼睛,想往夜裡睡去,「閉起眼睛,深呼吸。」他告訴自己。

呼。
吸。
呼。
吸。

然後他想起來,他還能呼吸。
在夜裡,他還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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