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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31日 星期一

同類-四、BLOG

四、BLOG


他偶爾會試著撥他電話。熟悉的號碼他早已內鍵在他的電話裡,他只要按快速鍵:1,就是撥他的電話,十個號碼內鍵成一個快速鍵符號。以前,電話那頭一定會接通的,他的聲音會從話筒那邊傳過來這邊。問他:「幹嘛?」或是:「怎樣?」,他其實多半也沒重要的事,可能只是問他幾點下班?一起去哪裡晚餐?或者講一些可能工作發生的無關痛癢的小事。
甚至當他沒撥電話給他,他也會自己撥電話過來,寂靜的電話會響起來,微微震動,發出屬於他的鈴聲,然後他也是會問:「怎樣?」或是:「幹嘛?」,他其實也沒太多重要的事,可能是問他幾點下班?或晚上要吃什麼?這些極度不重要的事情。

但現在他撥他電話,已無法接通,話筒那邊已不再傳來他的聲音,他已無從得知他此刻在哪?在幹嘛?更別說是想吃什麼?這些以前簡單的小事,如今卻是一件企盼的事情。電話那頭傳來的,也不是他在手機語音信箱留言的句子了。他連他的語音錄音:「目前不方便接電話,請留言」,這個帶有開朗明亮特質的聲音都關掉了。
他跟他失去聯繫了。更正:他跟他斷去聯繫了。
他消失在他的生活當中。

但是,人是能說消失就能消失嗎?
他上網的電腦是跟他一起買的,他們一起生活那麼久,很多東西都已經難以分辨是誰的了。冷氣、音響、冰箱、電視、杯子、碗盤、衣櫃、雙人床、都已難以指認出那個東西是屬於誰的了。他的?還是他的呢?他舉目所及的所有,幾乎,幾乎所有的,都是他跟他一起擁有的。那他呢?他是他所擁有的?還是他自己擁有的呢?他不是常環抱著他的身體說:你是我的嗎?他難道只是嘴巴說說的嗎?
那為什麼還會離開他?為什麼?


這一切已經來不及。當他在床上告訴他:他感染時,他像被打了重重一記上鉤拳。六七年的情感突然像加入了變異物質進來,突然味道不對了,感覺不對了,什麼都不對了,某種難以名狀的狀態突然出現許多問號缺口。他有種被欺騙的感覺,他本來預想的未來的圖像不是這樣的,應該是簡單平穩的生活,快樂幸福的,最後也許是誰坐在床邊,陪著誰老去或死去的那種再平常不過的圖像的。而不是這種:出現在朋友的朋友口耳的消息,傳來傳去的耳語的這種。他內心問了多少次:怎麼可能?怎麼會?

他跟他在床上。坐著。他用了所有身體力量才擠出聲音的。雖然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確定?」他說。
「恩。今天知道的,……醫院要我再用西方墨點檢查確認一次……」他回答他,聲音不大堅定。
「……」(沉默)
「……」(沉默)
「你還好嗎?……」他試著安慰他。
「不大好。」他聽了他的回答後,他一片空白,轟然。房間的電扇一直轉,轉,轉,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他著看他低垂的臉,他的頭髮,他左手一直搓右手的手。
「我會陪你的。」他勉強自己說話。
「……」(沉默)
「真的。」
「……」(沉默)
「……」
他忘記那天他們維持的沈默究竟有多久。他只記得他默默起身,跨過他,去關他雙人床頭另一端的床頭燈,以前床邊燈都是他關的,但那天卻是他去關。他睡不著,睡不著,他像湯匙一樣的攤在床上,醒著,腦子發漲,他知道隔壁的他也一直沒睡著。他聽到他壓抑到極小聲的哭泣聲音,他自己也生氣難過的微微發抖,他假裝已經睡著的不想安慰他,他身體發燙,一直聽到他自己的心跳聲音。他忘記他自己有沒有哭了,他也忘記他何時睡著的,何時天亮的。他一直納悶:為什麼他現在只記得一些身影,一些句子,一些片段呢?

他覺得他自己該記住的變少了。他對於他的臉孔好像也記得越來越模糊了。他的眼睛,鼻子,手臂、身體一些面目,一個個開始越來越模糊。他趕緊打開電腦,打開他們一起旅行的照片檔案夾:1999東京,2000京都,2001東京,2002京都,2003京都。他打開其中一個夾子:1999東京,他選取一張照片又一張照片。照片隨他點選放大,縮小,下一張。東京鐵塔,東京灣,彩虹橋,富士電視台,東京帝國大學,山手線,青山,原宿,表參道,川久保玲,涉谷,HMV,銀座,步行者天國,新光三越,無印良品,上野,上野公園,阿美橫町,國立西洋美術館,東京車站,二重橋,新宿東口,DISK UNION,西口,TOWER RECODER,高島屋,紀伊國書店,御院,歌舞伎町、新宿二町目......他複習他的面孔:單眼皮、高鼻子、短髮、粗脖子、有一顆痣的肩膀。都是他熟悉的。但他去了哪呢?他在哪呢?
他傳手機簡訊給他:你在哪?回電話給我。手機螢幕上面的信件圖案,在空中飛了很久,最後手機訊號顯示:簡訊失敗。

他消失了。如今只存在在這些相片裡,數位的,非實質物質的、不可觸摸的。他渴望以前那些撫觸的感覺,手指劃過身體、胸口,或鼻子貼著鼻子,那種帶有溫暖的,想像的生命感。他上網搜尋他的消息。BLOG。
他從一個分類進到一個分類,由大至小,相關的BLOG分散在網路世界各分類:生活、醫療、互助、健康、疾病、HIV……;或許多各出口網站裡:YAHOO、PCHOME、GOOGLE、YAM……,他透過滑鼠點選,從一個連結到另一個,從一個視窗開到另一個視窗,沒完沒了的蔓延。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他有點驚異:一方面是數量,此刻現在,全球,寰宇,如此多的人透過BLOG紀錄自己與HIV病毒共存的經驗,一方面是他們(或她們)記錄的雖然都是他們自己的、私有的獨有的故事,但他似乎在裡面閱讀出拼湊出他的輪廓。消失的那個他。

他讀起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他作筆記,許多BLOG第一篇發文,都是從得知感染訊息開始的:
■1998,0823,得知感染的第一晚,失眠、不安恐懼通通向我襲擊。我失去了人生方向,失去希望。我不知道還可以活多久?何時會發病?怎麼跟家人愛人開口?……我心思慌亂,我很低落,閉起眼睛忍不住想要流淚。
■連續感冒高燒後,我住院了,2001年0401 愚人節的今天,我被宣告感染愛滋病毒。我覺得一定上帝跟我開的玩笑。
■2005,夏天,電話阿姨跟我說篩檢結果時,我沒有很難過,只覺得輪到我了?
■06年七月二號,醫生對我宣判了如死刑消息,我除了恐慌、擔憂、痛苦外,更擔心這樣的病症,在同事朋友面前蒙羞。即使他們都不知道,我仍無法快樂起來。我想死,又後悔,又逃避,……
他標籤了幾個BLOG在他搜尋器「我的最愛」的夾子裡,讓他日後方便閱讀,BLOG來自世界各國。
台灣的:「愛迪與愛滋病毒的對抗」、「同類」、「我與HIV的日子」、「有了愛滋還能擁有愛嗎?」、「勇氣…會來的!」、「仍有可能去愛」、「愛是唯一」
中國的:「艾滋病人裡想的生活」、「back」、「愛的希望」
日本的:「愛!」、「早安,HIV。」
菲律賓的:「I have HIV!」
印度的:「一個女感染者的告白」、「一個感染者的自傳」
美國的:「HIV+的自白」、「HIV&AIDS新聞」、「活下來」、「JOHN’s BLOG」、「生命之歌」

他打開「我的最愛」夾子,列表列出這些BLOG名稱,他默讀這些標頭重複出現的詞類:愛、感染、告白、自傳、HIV、活下來、希望、勇氣,文字聲音有種隱約的溫暖氣息,一種透露或企盼著光明光亮的韻律。是他們都深處幽暗嗎?
他讀BLOG,讀他們的故事。這些BLOG數量龐大如流,難以想像,像光芒、幽蔭、喃喃、說話、發表、交流,在幾十公分前的視窗螢幕,也在幾千幾萬光年距離般,微微發出訊息,眾如星海。他們在視窗的另一邊敲擊文字,對自己的故事陳述,對他來說,這些聲音,這些未曾謀面的聲音,從他閱讀的文字,一個一個字詞,堆成一句句話,再砌成一段段片段,向他述說,他在這端,成了一個讀者,也是聽者。當然,他知道,他要透過這些BLOG,找到他仍是困難的,他甚至不確定他是否會上網設立一個BLOG,寫下(敲下)屬於他的或他跟他的故事?怎麼可能有這種巧合呢?他找他找的有點灰心。

他又拿起手機,習慣的撥他的號碼,他忘不了的號碼,無意義的十個連續數字,從他手指,手機按鍵上,畫出一個十字、又一個十字。撥號。他把遙遠的聲音放到耳朵邊聆聽。
是女性的聲音,「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號再撥。」
未接通,連語音信箱都沒有。他有點灰心。




1 則留言:

kange 提到...

someday u will see him

I belie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