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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2日 星期三

同類-06-音樂

 06 音樂


阿山跟Vin走進電梯,當電梯門關起來的同時,他眼前只剩下成一個盒子空間,世界消失了,可以錨定環境的事物線索消失了。
雖然電梯正往下移動,但大樓電梯的性能太優異了,沒有一點機器運作的震動感覺,讓人感覺不出來電梯正在往下移動,甚至它平穩安靜的讓人懷疑電梯是否正在移動?阿山懷疑起自己:是否有按下要前往的樓層?電梯根本像是靜止的,他以為自己正漂浮在空中。這也是他最近常感覺到的,快要溺水需要抓住某種東西的感覺。

他用眼睛確認了電梯面板上的樓層按鈕,那是唯一可以確認自身所處的樓層及高度的訊息,一個機械的面版。按鈕上的1是亮起來的,他知道他並沒有忘了啟動電梯,電梯是在移動的。電梯螢幕顯示數字變化,15、14、13、12、11......,電梯正一路往下,他跟Vin對看了一下,他發現他也正在看他,他們彼此都在想是誰忘了按電梯嗎?他想。
他對Vin彼此笑了一下。很難令人相信,在這樣的盒子空間裡,身體原本可以感覺環境的能力突然就消失了,而且只剩下機械能夠仰賴,人的感覺就是這樣薄弱嗎?
他站著,相信著,看著數字變化,等著面版數字閃爍到1,地面層便抵達了。現在還有人會懷疑懷疑機器設備嗎?阿山有時會覺得這是危險的地方。

電梯鈴聲發出聲音。噹。
電梯門向兩邊打開,大樓的地面層出現在阿山眼前。光線也變亮了。阿山往前走出梯廳,Vin跟著阿山走出大樓後門,走進整潔寬敞的大樓中庭裡。大樓中庭的光線顯的柔和,幾顆櫸木、欖仁,幾顆楓香、落羽松、桂花、跟山櫻花,沿著大樓空隙跟大樓圍牆邊種植,張開的樹灌瀝掉了部分光線,大樓中庭散發著調和過的溫潤日照,庭院是仿自然風格的,沿路可以看到的樹種都是原生種的。
成群成簇的枝葉,隨大樓微風輕輕擺動,構成一種內在韻律像看以前棒球比賽突然玩起撥浪舞的那種律動:嫩綠、青綠、翠綠、寶綠、深綠、鴨綠,奇怪的事這些不怎相同但又統一和諧的顏色,竟讓大樓空氣中,隱隱散發出一種自然的綠意的生命。
但為什麼綠意會讓我們有生命、美好的聯想呢?阿山一邊走一邊想,這些樹明明是從不知名的地方移植過來,然後種植在人造地盤上的。這是適合它們生長的地方嗎?都市裡大樓的中庭,地下停車場的上方。它們不是更應該長在大地的真實土攮之上嗎?但誰在意呢?
即便是像鳥、或像上帝一樣的視角,從大樓從天空由上往下看,也是不容易看見這些水泥地盤的。這些喬木樹冠一叢叢開展在大樓間隙中,空中的枝葉往外生長,汲取陽光,偶爾隨空氣氣流移動,輕輕搖曳。地殼被這些錯落的樹木遮檔一大半。就像是生活在自然裡。被自然包圍。阿山想到房屋廣告一向都這樣描述的。

阿山走在樹蔭下,想到他自己也是常在他的客廳窗邊坐著,用凝視又不凝視的,看又不是看的看著這些中庭綠蔭。他常常用一種空洞、失焦的方式望著樹冠,這讓他有一種內省的寧靜感,近乎撫平心情的療癒效果。他有時候會一直回想,究竟是誰常常對他說的:多看樹、多看遠方對眼睛很好。是他母親?還是電視呢?他現在覺得這種凝視更幫助他心裡,像是有種神奇的修復效果。他一邊走,耳朵一邊冒出電視關掉的句子,他母親慣用的。
「電視關掉,」阿山母親在廚房洗碗,遠遠的對他說:「該洗澡了。」阿山知道,常常該洗澡了,也可以置換成:該寫作業了、該吃飯了、該上床睡覺了......,這些句子都通用,目的都是電視關掉。他不懂為什麼母親喜歡中斷他看電視。
「等一下拉。」阿山對母親永遠喜歡賴皮。
「你一定都要這樣講不聽嗎?」
「可是,......」
「可是,○○○都可以看到很晚。」○○○是可以代入任何名字的。
「你一定要跟他們一樣嗎?」母親說。
以前母親最愛對他說:你一定要跟他們一樣嗎?或者:你一定要跟他們不一樣嗎?
有時候阿山會想反駁,他覺得母親的句子裡面總有股浮動的標準在,但他常壓抑自己,他當時年紀太小了無法精準的指出問題所在?只隱約覺得母親用的道裡,存在著說不出來的問題。但是,在類似的狀態裡,不同的事物就會特別凸顯,這是客觀事實。這又是阿山從小便親身體會的:汙漬在白色衣服上特別明顯,高的在矮的人群裡面也特別明顯,他裡解這個道理。以致於他常無從辯駁母親的怪道理,他搞不清楚他應該跟「他們」一樣比較好,還是跟「他們」不一樣比較好。但話說回來,那個「他們」是誰呢?他要是這樣問母親,肯定是會被白眼的。

阿山跟Vin沿著中庭鋪面往前走,每次阿山走在這裡,都有種過去的情懷襲來,遠遠的,他們就看到庭院灰色矮牆前一排濃密的杜鵑綠籬,綠籬上密集開著杜鵑花朵,紅色、白色、紅色、白色,柔軟、鮮艷的色彩,在一片茂密綠意特別明顯,葉子的綠成了背景,顏色有如夜空中的星星發出光芒,他們走進一看,剛剛覺得驚奇的杜鵑,一朵一朵正枯死的掛在枝幹上,顏色形體逐漸衰亡。但看得出來,它們仍透過支脈,吸取大地的養分、天空的陽光、空氣跟水氣,來支持最後生命。
阿山邊走邊欣賞起這些正要死去的花朵。衰老的性器。
Vin說:「真美。」他邊走,邊用手掌拍打這些杜鵑。他不喜歡太安靜的時刻。
「是哪裡美了?」阿山說:「倒是你的手可不可以不要一直拍打它們。」他不喜歡Vin隨手無心的動作,傷害綠籬葉子。
Vin縮手停止拍打,臉上露出驚訝,他笑笑著問阿山:「你看不出來嗎?...它們的美?」Vin這麼問,是故意要取笑阿山的美學的。
阿山知道他被Vin吃語言豆腐,他故意問Vin:「美在哪?」
「它們美在,」Vin放慢速度:「它 們 開 到 荼 靡 了。」
「它們確實是 受 你 荼 毒 了,」阿山也模仿他放慢速度說話,他將Vin一軍。「阿們。」阿山再將Vin一軍。他用一種哀傷的語氣聲調,來強調:是Vin的拍打,才加速了杜鵑花期終結。
「你最好這麼好心,」Vin用尖刻的語氣回他
「阿彌陀佛。」Vin雙手合十,他不干示弱。
阿山跟Vin假裝在為杜鵑渡化,超渡,祈禱,念經文。Vin轉頭對阿山說:「假仙。」阿山冷笑,也轉過頭對Vin說:「阿修羅。」他們兩人的嘎嘎的笑起來。


「阿修羅」是Vin在網路交友使用的眾多ID之一。通常,Vin在網路世界想有幾個身份狀態,就會用幾個ID來區別:交朋友的,一個;HIV+的朋友,另一個;談戀愛的,又另一個;性愛用的,又另一個......,「阿修羅」就是Vin用來供尋找性愛使用的ID,所以,當阿山對Vin說了「阿修羅」三個字時,便同時召喚了Vin的名字,跟網路身份,以及「阿修羅」這個符號衍生的眾多意義來指稱Vin。Vin也是理解阿山的語言、眼神、手勢,所要表達的。他裝傻,忽略,接收,但不回應。他知道阿山用了語言的技巧,又將了他一軍,他假裝撒嬌的張起手臂,作勢要擁抱阿山。阿山閃躲不及。Vin已環抱著阿山身體對他說:「阿那達,阿尼基,……」用一種狀聲的,無意義的姿態動作語言。通常,Vin想化解語言的困窘時,就會如此。這也是Vin的身體語言技巧,用動作化解語言的。
Vin緊緊抱著阿山,像很大隻過重的無尾雄,腳沒離地。
「先生.....先生,」阿山說:「你能不能正經一點,這裡是那裡啦?」阿山意思是:正常一點,這裡是公領域。但他們兩個若無旁人的嘎嘎的笑起來。

阿山住的大樓中庭尺度異常的大,六棟地上18層的大樓,共同圍繞出一個內聚的長型中庭空間,雖然綠蔭不少,但走起來仍是要一段不小的時間,Vin一邊走一邊對阿山抱怨起來,這鬼中庭怎麼走不完,要是洪醫師說我遲到,我就說你害我的。阿山向Vin解釋說:他們管委會稱這裡是公共開放空間,好像作的越大,可以拿越多什麼獎勵的樣子。Vin聽了,更不耐煩,他回答:開放空間?是很開放沒錯,但我搞不懂這裡搞的這麼大,卻一副你們這些大樓住戶專用爾爾,弄的神秘兮兮,高級兮兮,我是從沒看到外面半個路人走過來過。阿山邊走邊說:你不就是外來的嗎?
Vin回嘴:我當然不算。
你最好不是。阿山說:那你是什麼?
Vin說:我是真理。他眨了一個狡詐的眼睛。
真你媽個頭。阿山:詭辯。阿山兩手一攤。但Vin趁勝追擊:你當然說不過我。我有道理阿。Vin一副擺出世故的說教老女人樣子。
阿山:屁。
沒錯,你承認你講的是屁就好。Vin笑著說,這代表他又勝利了,嘴巴上的。阿山往前走,裝作沒聽到,他走向最後大門小徑。Vin跟著阿山走進小徑,並排的,花叢裡有許多牌子說明他們看到的這些綠色灌木名稱:紫薇、玫瑰、扶桑、含笑、七里香、細葉雪茄、仙丹、鳳仙,花期都還沒到,草花都顯的不起眼,但每個名字念起來都陰柔的像風花女子,紫薇、含笑、鳳仙......。Vin又對阿山抱怨起這些花朵,究竟這些花都是誰命名的呢?難道沒有陽剛一點的花的命名嗎?阿山假裝趕路裝作沒聽到。
花叢的另一頭是混合英國,日本,及中國的庭園景致,雕塑、書卷窗、石燈、水池、流水、灌木叢,以及石頭群落。最大的石頭擺放在第二顆,最明顯的位置,按照庭院的想法,那應該是海上的礁石、池邊的烏龜,或雲端的山景,石頭形體的延伸,抽象的意念,但如今這石頭上面刻著字:四季花園,讓石頭變成一種直接陳述的指示牌,他們兩人默讀石頭文字,然後延伸理解:大概是命名及表達這庭院四季有一些景觀的變化?

Vin跟上阿山加快的腳步。
Vin說:「「那你知道,這院子夏天會開什麼花?」
阿山想了幾秒:「我哪裡會知道。」
「我又不是念園藝的。」
「我知道。」Vin說,他根本就是在等阿山說不知道。
「什麼花?」
Vin說:「彼岸花。」
他又引用了一次歌名當作笑點,他很喜愛流行音樂。
「這次真的不大好笑。」阿山皮笑肉不笑。
「那裡不好笑?」
Vin說:「那,雪中蓮呢?…哈哈。」
「不好笑。」阿山說。
他們兩個嘎嘎的笑起來。彼岸花、雪中蓮這些歌名,是阿山跟Vin兩個彼此獨有的密碼,暗號,共同擁有的文化,符號。當他們使用這些符號時,便彼此心靈相通,理解言下之意,又知道言外之音的趣味。多半,有趣的笑話、跟語言也都是這樣發生的:指示、會意,引用、延伸、逾越。
幾年前,阿山認識Vin就是因為阿山引用〈只愛陌生人〉的歌名當作網路暱稱。Vin以為這個「只愛陌生人」想找一夜情,他才使用「阿修羅」的身份,傳訊簡訊給他。

聊天室內。
阿修羅:HI。
只愛陌生人:HI~
阿修羅:只愛陌生人?
只愛陌生人:對。
阿修羅:多高重幾歲?
只愛陌生人:180/72/26。你?
阿修羅:我,173/70/27,你找陌生人?愛?
只愛陌生人:啥意思?
阿修羅:你找陌生人性?還是愛?還是愛愛?
只愛陌生人:(狀態顯示離線。)
阿修羅:hello?
阿修羅:hello???

那時,對「只愛陌生人」來說,他只是單純喜歡王菲跟這首〈只愛陌生人〉的曲子爾以,沒其他延伸意義。但Vin誤解了,「只愛陌生人」對Vin來說,除了歌名的引用之外,他接收到更多訊息:愛的,陌生人的,只愛陌生人的,性的,荒涼的。他們對彼此誤讀,誤解,但在第一次錯誤的接觸後,阿山跟Vin仍是透過網路聊了好幾次,彼此才比較有效、正確的對話,而彼此理解的。
共同話題是音樂:王菲、黃耀明、瑪丹娜、雪兒、碧玉、辛蒂露波、中島美雪、寵物店男孩、George Michael、Elton John、Bette Midler、Judy Garland......。但那時候誰不聽流行音樂呢? 更正:那時代的流行音樂,誰不買單呢?那個還沒有mp3、mp4的年代。

阿山跟Vin走到真正的後門了,大樓機車都規劃停在後棟圍牆的這個區域,一堆塑膠殼子機車,一台、一台整齊的停在每一個停車格裡,阿山的位置是027,第二排第七位,連機車位都有自己的位置,一個羅蔔一個坑,阿山對滿意這種安排的歸屬感,他把他的機車慢慢的牽到車道上。從隨身袋子,拿了鑰匙準備打開了大樓後方圍牆的大門。
大門,磅的一聲,自己打開了。
「要出門喔?」警衛室伯伯微笑跟阿山點頭示意了一下。
阿山說:「對阿。出去一下。」
阿山跟警衛伯伯們是不講太多話的,只維持基本的禮貌:微笑、點頭、問好,他不希望整個大樓鄰居都知道他去醫院。他現在連就醫字眼都盡量隱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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