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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3日 星期二

同類-九、淋浴間

九、淋浴間


他在書本讀過這句話,但已經不確定是不是佛洛伊德說的,夢境不是一種創造,而是組合,是由體驗過的真實經驗組合出來,這種夢境的工作,運作在身體的另一頭,入夜閉起眼睛入睡後,從意識的另一頭浮出來在腦中播放。他也讀過一些心裡分析的書籍,阿德勒、榮格、老莊,有的學說認為夢境可以視為一種潛意識,可以被解釋,被理解,也有學說認為閱讀跟紀錄夢境具有療癒效果,從夢境當中也許可以得到一些遭遇的問題與答案的線索。
他因此有紀錄夢境的習慣,如果他醒來還記得他作的夢的話。
他也很喜歡書上提到的療癒這個詞,有一種水流撫過身體的感受,或者聞到樹林或看到蝴蝶飛舞的畫面。有種被治療的感覺,而且是心裡治療大於生裡的感覺。像在母親身邊漸漸醒過來的感覺,聞到的一股熟悉安穩的味道。
頭髮被溫暖的手撫摸,胸口被輕輕的拍打,一股身體與生俱來的安慰節奏。
不知道為什麼?
當他回想躺在母親身邊就有種被療癒的感覺,被治療的感覺。像是他像是一個極度需要被治療的人一樣。
他是嗎?他問他自己。

他夢醒之後,依舊躺在床上,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身體背部流了許多汗水,他知道這症狀是盜汗,他聽過,也在網路威基百科全書裡讀過感染HIV病毒的症狀,當然感染HIV病毒也可能什麼症狀都沒有,只是他此刻這些症狀都一一出現在他身上。他從理性的醫療知識知道這些訊息,又像接受預告一樣的一一用身體接受這一切:鵝口瘡、喉嚨痛,淋巴結腫、發燒、低燒、夜間盜汗、疹子,以及他最難以忍受的:持續的拉肚子。
他一度希望自己就是馬桶本身。而且腹瀉的絞痛讓他受不了,他相信再持續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昏倒在廁所裡面,身上沾著排泄物被送上救護車,或被發現死在馬桶旁邊。他擔心這種難堪的死法,太可怕了。一想到此他便他睡不著。

他把濕掉的內衣換掉後躺在床上,張開眼睛看著黑暗的房間。
醒來後他就睡不著了。他回顧他作的許多夢,不間斷的多夢。這是服用希寧典型的副作用之一。但明明他還沒開始服用,希寧的盒子、藥丸子仍完整的躺在櫃子裡。難道他開始吃了?他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分不清楚真實跟不是真實的界線?
他的房間是暗的,外面的天空也是暗的,此刻太陽在地球的另一邊,他張開眼睛也看不到太多東西,房間的一切都依靠著窗外一點點光線模糊顯現著,房間的櫃子、箱子、電風扇,這一切都露出一點點輪廓而已。但光憑這些直的、圓的線條輪廓,以及位置關係,他就能知道這些物件是什麼。這是他剛搬來的房間,租來的。他自己擁有的。屬於別人的但如今暫時屬於他自己的。

他躺著,回想了一個夢,時常夢到的那一個。曾經不是夢,但現在他希望是一個夢的夢。
他走在一個走道裡,燈光幽暗的走道,迎面一個一個跟他擦身過的身體一個一個,那身體是脫掉衣服的,但下身仍是用浴巾圍著,光線太暗了,他難以看清楚對方臉孔,同樣的,對方也看不大清楚他的臉孔,但身形還是可以辨認出來的,露出矮的高的胖的壯的,老的少的也多少可以判斷出來,身體是很難躲過時間痕跡的,從一個人身體往往可以看出很多訊息,過去、歷史或者未來。
他走在走道底,直角轉彎,一個高他一個頭的身體站在一旁,跟他不一樣,他不是移動的狀態,那身體站著,靜止的站著,身後有一道門半掩開著,一股比走道還黑的空氣在門裡面,他緩步走過他身邊時可以感覺到他那雙眼睛直直盯著他身體打量他一切。他聞到身上散發出一股木頭混著柑橘還是水果的味道。
他用眼睛餘光知道他眼睛正在看他。他走過他,走過一道沒有人停留的門前,停在另一道門前。他看了看他選的這個門裡面有沒有人,黑暗一片,空無,隱約可以看到抬高的木頭地板,鋪著東西,應該是有一點凌亂的被單,沒有人躺在上面,剛剛躺在上面的人已經不在了。他背著牆站著,身邊後方是剛被他打開的房間,他沿著走道牆壁看過去,彷彿他不是要看他,而是牆壁、走道,但他是要看他,那個人,高他一個頭的身體的他也知道他是在看他。他用沒有看他的眼神看他,同樣的,他也同時在觀察他。
這是最有趣的時刻。一種難以名說的慾望氣氛充斥在空氣中,隱晦幽暗,專屬於人類的無聲的某種吸引性的行為。寂靜但游動的眼神跟氣味。
他享受這種感覺,有點像動物性的感覺,是主動的獵物又是獵物的獵物。被動的獵物。
當他視線沿著牆壁又經過他身體之後,他腳往後踏,走進身後幾乎沒有光線的房間裡,在進入房間時他又朝走道,朝他看了一下。他站在房間裡門口等待,他知道他正走過來,因為一股影子在幽暗的走道往這裡接近過來,接著那映著影子的身體走進房間,一隻手關起門,一隻手調整了房間牆壁上的燈光,他打亮了一點房間的光線,介於黑暗跟一點點光線之間的光線。
他隱約可以看到他的臉孔,仍然是模糊不清楚的。一隻手掌劃過他胸口往下撫觸他。他圍著的白色浴巾掉了下來。
他幾乎可以記住黑暗房間的那雙手、那張嘴撫觸他的身體感覺。那不是他第一次去這個地方,他有時偶爾都會趁他的他遠行工作,或旅行不在家的時間來這地方,但那一次他知道有點不一樣,在這個房間裡,他聞到了一點不一樣的味道,房間裡殘留的煙味、房間垃圾桶裡發出一種腥臭味、某種脫離正軌的快感的味道,以及那身體從後面抱著他時,腋下發出一股他鼻子深呼吸聞到的他喜歡的味道,當那張嘴唾液在他耳朵留下濕潤溫度時,他身體微微發抖了起來。
他聽到那張在他耳邊的嘴巴發出聲音,文字,說好喜歡他。
他知道,在這種地方,當那張不知名的嘴巴告訴他,他喜歡他時,他是不應該相信的,但他卻似乎相信他,因為那雙手臂環抱著他的時候他好像讀到的一個故事,一段有著過去的悲傷的故事,他對他身體故事都好奇起來。這說起來也沒有人會相信,身體透過身體向另一個身體傳達了某種訊息,但他接收到之後,也真切的用自己身體回應起來。
那張嘴在他的耳邊問了他名字,他說了一個假的,英文的,他常用的。真實的名字在這種地方是不需要說的。他也在他耳朵問了他名字。他一直記得這個名字,因為那張嘴回答他說:「跟你的英文名字類似,我叫阿山。」那聽起來像不言自明的告訴彼此剛剛說出來的名字都不是真的,但有可能是真的。
他不確定對方是說真的假的,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人往往都只見過一次面就難以再遇見了,對話往往都真真假假的參雜其中,他也不相信這種電視劇裡面會出現的名字的巧合,但此刻他希望這名字是真的,因為他跟他在一起的這幾十分鐘,如今那個身體就只剩下這個名字。
要是他想要再從這個世界裡面找到他也只剩下這個名字,某種開啟兩個人聯繫過的鑰匙,某種連結。
但他有需要找到他嗎?

他記得那天是下午,他確定是週六的下午,因為他在下午可以去這個地方的時間只有週六,那天人很多,走道、暗房都是人,他應該仍是有注意一些基本應該遵守的安全守則的,他確定他們起先是隔著一層乳膠材料的,在黑暗空氣裡面,兩個身體共同合成為一組奇怪的身體,四隻腳、四隻手、兩顆頭顱的身體。但是,再後來他們身體之間是否仍是隔著一層乳膠材,他就不確定了,因為當他在房間下層,那個比較明亮的樓層淋浴時,發現大腿腳邊有著一道黏稠的液體。
他那時候是有點什麼不對勁的感覺,但他確定他們是隔著乳膠材料接觸的,他也不希望自己往壞的方向想下去。他放棄了去隔壁的淋浴間問那個叫阿山的人為什麼他大腿內有他體液的念頭。
又能怎樣呢?他那時候想。而且事情怎麼可能會這麼輕易的發生在他身上,他不覺得自己會麼走運倒楣。

知道自己感染HIV後,他常常回顧他自己一些過去,一些片段,像希望自己從這些過去的流沙裡知道一些他想知道的答案,但一腳踏進流沙,越是掙扎往往就陷的越身越快。究竟是那一次讓他感染的,他其實也不是很確定了,即使他內心懷疑就是跟那個叫阿山的那一次,他也難以證實。他也遇不到他了,他只能從過去把他召喚出來。而且知道是誰又能怎樣呢?他知道這一切應該要關注的是現在,是自己才是。
他有太多跟不甚認識的人脫了衣服就上床的經驗了。
上床,他躺在有點硬的單人床上,反覆唸著這個句子,上,床,上床,以前他母親都是跟他說,該上床睡覺了,但睡覺的動作明明是躺是下,是躺下,而不是上。
他想著,上床如果意思不是睡覺,就有貶意之意,罵人性交的低俗字眼。他知道這字眼不能隨便用在別人身上。
但他確實跟很多人,更正,跟一些人上了床,一開始他都確信是隔著乳膠材料的,後來呢?他也開始不確定了,是那次嗎?還是哪一次呢?他幾乎都不記得這些人的面孔了,所有的人都跟夢境一樣,充滿煙霧且模糊的難以回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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