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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14日 星期六

同類-11-地鐵

11 地鐵



阿山沖洗完身體,換了條乾淨的內褲,美國牌子的,他櫃子的內褲幾乎都從海外來的,從越南或中國這類工廠國家製造,經過美國授權後,透過海運燃燒石油運到世界各國銷售的,包裝外盒幾乎是千篇一律的健壯身體穿著小小三角短褲,赤裸的身體展示其中,他總覺得這些模特兒一定都知道有眼睛會觀看著他們,因為從包裝的照片看起來,這些身體都擺出一副準備好的自然美好的樣子,一派輕鬆自若的赤裸身體穿著內褲,一點都不介意他人的觀看,甚至是根本就希望被觀看的,跟正綻開的花朵一樣。一種血脈噴張情緒壓抑在裡面,至少每個模特兒穿的內褲裡面看起來有一種似乎有無的興奮,讓人有種穿了這種內褲就會成為他們或擁有他們的錯覺。阿山喜歡這一類吃了或穿了就成為他們的錯覺。資本的,花一些錢買來的,讓人飄飄然,像是催眠短暫忘記自己的時刻。他覺得即使標價昂貴也是值得,因為內褲跟包裝影像都具有某些修復心靈的醫療效果。就算不是真的療效。

洗完澡後,按慣例他站在鏡子前把自己擦了一遍又一遍,巴不得把自己丟到烘衣機烘乾的想法縈繞在他身體,他不想又因為一點點感冒而頭痛,這太不值得了,因為一點點小細節沒照顧到而讓自己不舒服一整天的話。他看著只穿著一條內褲的自己,想起赤裸裸這個句子,為什麼以前小時候一念到這個句子,就有一種想笑的感覺呢?他問他自己。
是因為赤裸的狀態讓人發笑嗎?
他想起某個他選修的思潮課程,他就跟學校的老師討論過究竟赤裸是否是人原生最自然最真實的狀態?
他忘記他是持正面還是反對的意見了,反正學院的知識總是喜歡辯證過來辯證過去的,真理跟邪惡永遠可以站在你的對立面,在成為真理前你永遠是邪惡的,但一旦你成為真理之後邪惡又往你而來,他記得他的老師總是喜歡說,真理跟邪惡總是一體的,你說的很不錯,但是如何如何……他知道他老師的那嘴巴輕易說出來的很好與但是也總是伴隨而生的,隨便一個可是都夠他又泡在圖書館一陣子翻很多典籍來佐證自己的想法,來對抗他,那個在學院裡已經坐著優勢位子的某個人。他知道這些奮鬥的過去也讓他得到許多養分。
他曾經在討論中提問他的老師,他覺得有把握的提問:還是說自從亞當夏娃用蘋果樹葉(還是什麼樹?)遮住身體後,他們就墮落了呢?人們便開始用某種東西遮蔽起自己,樹葉、棉花、毛皮,從此以後,人們跟所有任何人接觸時已經穿上一層東西,甚至好幾層?
那一種才是自然呢?阿山問。
你說呢?阿山記得他的老師遇到有攻擊的提問時最喜歡回應,你說呢?或你覺得呢?
阿山很不喜歡這種沒有答案的答案,他好不容易在圖書館準備好的武功,又被三個字這你說呢?你說呢?化解開來。這樣誰不會教課呢?他很想回這種句子。為此他讀更多的文字,希望從中裡解更多。

阿山想著:,第二人稱的你,那個聆聽他也提問他的你。不是說話的自己。是那個跟自己不同的另一個人。當我一說話,你可以聆聽的你。在我面前,或遙遠的那個你。
那個你存在嗎?當阿山總是只剩一個人時。
你在嗎?
在嗎?
你?
介於「我」跟「他」之間的。他摸不著頭緒。
但當他想到那個你對他說:你說呢?的時候,反而讓發言權又丟給了自己,從你變成我,自己提問卻要自己回答。那麼如此,是否就不需要你,存在卻又消失的你。他想到以前很多來不及在知識殿堂提問的問題。
你說呢?他現在也最常跟自己對話了,那些腦子裡不知名的聲音。

鏡子裡阿山穿的內褲是深綠色的,他特別選擇的,他不想等一下去的地方遇到太多一樣的內褲。這會令他感到難為情,一絲不掛的身體就只剩下最後的一點遮蔽物還跟某一個人一樣。但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連內褲這種幾乎永遠穿在身體裡面衣物,變得也需要介意撞衫這件事情。按理說,那個地方光線其實也不怎麼分明的,那有人會這麼介意你穿的是什麼內褲。他直接套上一件綠色軍人式樣的短TEE,上面寫著U. S.。他很喜歡這個單字,因為U.S.中間的一個小黑點讓字母分開讀起來,是一個遙遠令人嚮往的國家,忽略一小點念成一個字就成為我們,US,或者U+S,你的複數,你們。阿山很喜歡這種小轉變,有種小小精巧的安排放在細節裡,而且「我們」讓他覺得有種一起、一夥的陪伴感覺。這令阿山感到心安,很隱晦的你們或我們在短TEE的文字裡一起陪著他。
他決定搭地鐵出門,因為現在是天氣最熱的時候,正午後的一兩個小時,地殼被太陽烤的熱滾滾的,要是騎機車一定會滿身汗,剛剛跟Vin從醫院回來已經一身汗了,他不想讓人聞到滿身臭味,雖然他知道有的人喜歡這股味道,那些人任何腳底身上的酸腐的味道都喜愛,口味跟阿山不同,他喜歡乾淨,清爽,而且他不喜歡腳掌被吸允的感覺,會讓他覺得自己是某種食物,可以被吃下去的食物。他往自己噴了香水,脖子、手掌下、腋下,空氣飄出柑橘、鐵、檀香,混合的氣味正掩蓋掉阿山剛洗完澡的肥皂味道,又混合他自己皮膚毛孔留溢出來的氣味成為他自己獨有的。


阿山穿了短褲球鞋出門。走出他住的大樓正門口前方就是地鐵站。他住的這個城市是先都市化,房子人口車輛什麼東西都被都市吸納過來之後才開始有地鐵的,所以阿山一直覺得地鐵是極不自然的東西,純粹服務交通機能的。像橫向移動的電梯,整個都市則是一個巨大的房子,擁擠有著一推房子卻剩下不多的山水的房子。地鐵往東走了好幾站,如果取消廣播撥報,肯定有很多人難以知道自己的位置所在。
阿山從這個站到下一站,一條河流,一座橋在他上方,也完全難以感受到,其實他正在穿越泥土、岩石。這跟他都市的地圖完全不同,他以為他的都市應該是充滿視覺的,房子的變化,天空線,太陽、河流、山巒,氣味,車流的聲音,但如今幾乎快要變成一個一個地鐵站名,而且很多站名還一下子回溯的太過去,儼然是古代的名字,跟現在脫離。據此,他不得不承認也不得不接受,這個都市正在改變,往他過去的另一個方向改變。只是這也沒什麼不好的,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變的。他知道這個道理。
阿山走到地鐵站已經是一身汗了。他站在一個空盪的塑膠座位前,盡量不想動,希望身體的汗水趕快隨地鐵有點過強的冷氣帶走。深藍色的塑膠座位背後上方玻璃隱約的映出阿山的樣子,阿山身旁有幾個模糊的人影,他們也都站著,任椅子空著。地鐵車廂裡幾乎是人,稱不上滿,但再多幾個就是會是擠,太擠會讓阿山聯想到納粹的火車車廂,擠滿車廂的人的身體,與驚恐的眼神,這些正開往集中營的黑白電影畫面每次看了都讓人驚心動魄。充滿未知及令人恐懼的環境與目的地。

為什麼這些不勘回首的歷史的過去總是偶爾會以斷影殘缺方式被呈現出來呢?這有點跟阿山在某些教科書讀到過的創傷症候群相似:太完整太全面的真實跟殘酷會令人難以承受,創傷將永遠難以止血,如同廣島核爆已經將近百年後,仍可以發現遺族裡更多創傷畸形的徵狀仍生長其中。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應該感到驚心動魄的記載讓阿山讀起來總有一股安撫的感受,總讓人可以像小孩頓時忘記病痛,忘記打針、恐懼,或是惡夢帶來的哭泣傷心,進而轉移心力去專注這些如同故事的真實故事。
而這些正被閱讀的故事總因為塵封太久,讀起來似乎又已經不像真的發生過了。但是但是。一定只有為數不多的人能逃過這些惡夢這些深淵,成為留下來的人,並且翻開這一切幾乎被掩藏、封印在一層層的時間、一個個的紀念日、紀念碑、事件、物件,然後說出這一切。否則這些一切不會這麼稀少,一如跟沒有一樣。

地鐵車廂座位上的玻璃看起來是灰色半透明的,在玻璃裡面的阿山戴起耳機,他因此幾乎聽不到地鐵裡的聲音,耳朵只有正撥的曲子,曲子是隨機選的,不想花頭腦選擇曲目時他就會交給機械決定。音樂會影響心情,他現在不想給予自己任何心情,於是他把播放的選擇交給機械,至少機械可以直接的給予你要的,只要按鈕指令,它們就會回應。
耳機出現小喇叭的獨奏,接著是低鳴的鼓點,鈴鼓聲在最遠方,聽了這些前奏,阿山就知道是一首有年紀的中文歌曲,編曲像日文歌曲的中文歌曲,他太熟悉自己播放器裡有什麼歌曲了,他很喜歡這女伶的聲音,他父母也都喜歡的一位女伶,小時候最常聽媽媽唱她的歌曲了,〈美酒加咖啡〉,〈路邊的野花不要採〉,〈月亮代表我的心〉,……總是充滿含蓄借景抒情的歌詞,那時候有誰不喜歡她呢?透過音樂、聲音,嘴巴喉嚨發出來唱出來的聲音,就能讓人開心愉快甚至感受到美好的聲音。如同天籟的聲音,以前阿山最常聽到電視的唱歌節目,最愛用天賴這種現在讀起來文謅謅的字眼來形容聲音,如同天上傳來的美妙聲音,不是地上所擁有的某種聲音。但這女伶明明就是地上有的。

阿山專注聽著耳機。女伶在阿山耳朵正唱著他最喜歡的一段:
千言和萬語 隨浮雲略過
不知道為了什麼 憂愁它圍繞著我

阿山拉起他耳朵特別注意聽著,女伶發出的音調,語氣,嘆息。都讓阿山覺得聽起來像在他耳邊低語一樣,又哀愁又釋懷。阿山喜歡一邊聽著這一段句子,一邊心裡也跟著一起唱和著。可惜這首曲子幾乎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了,現在也幾乎沒有什麼歌詞用到浮雲了,延伸這種變化莫測,稍縱即逝的譬喻,或者隱喻一切發生的事物都能如浮雲輕盈。但是,假如現在的生活都幾乎是在地下世界,還看的到天空、光線嗎?這也是阿山討厭地底的原因。難道一定要跟日本英國法國這些地鐵國家一樣嗎?

出於習慣,阿山抬頭看著車廂螢幕顯示下一站就是他要抵達的了。他緩慢移動到車廂門口,有時候他會看著一起搭地鐵身旁想著這些人都要去哪呢?他們下一站在哪呢?如果有心神的話,他會隨機想像某一位乘客出了車站將會去哪裡?發生什麼事?他從小搭公車就好奇這些陌生乘客各自下車之後去了哪裡?
地鐵站隧道一段明亮一段幽暗,現在又逐漸亮起來了,阿山知道下一站就要到了,連車廂裡的人神態也有點不同,大概也都知道地鐵要進站了,阿山腦子突然響起另一段音樂,很久沒聽到了的音樂,在他播放器裡面的一首曲子。他知道他設在最愛選單裡的。轉眼他拿起口袋裡的白色的播放器,手指旋轉轉盤,歌曲選單跟著手指轉動。上一頁,上一頁,歌手,曲目,下一頁,下一頁,點選,播放。
地鐵緩緩停止移動了,音樂前奏緩緩的從寂靜裡升起,〈下一站,天國〉在他耳朵播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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