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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7月20日 星期二

同類-八、原子筆

八、原子筆


他把手機放在床邊,那是他用來放置手機、皮夾跟睡前閱讀的書籍的地方。現在床邊的書籍放的是〈已婚男人〉、〈愛在蔓延中〉、跟〈荒人手記〉,都是有關HIV的小說,他特別找的,他想知道小說裡感染HIV的主角會是什麼樣貌?

〈愛在蔓延中〉是專門出版青少年書籍的出版社出的書,文字易讀,他很快就讀完了,故事發生在非洲,在那個地方,人們的教育程度太低了,HIV是怎麼感染的很多人仍不知道,感染HIV幾乎是一種恐怖的、難以言說的病症,咳嗽、消受、失去精神,除了自己,也為別人帶來厄運的病症,像一股烏雲籠罩黑暗大陸的黑死病,故事最後是簡單明瞭的,主角的母親跟繼父陸續因為HIV的死去,沒有感染HIV的人撥雲見日,終於有了好的結局。
〈荒人手記〉更輕薄,壓在〈愛在蔓延中〉下面,這本書應該不是他買的,他不記得買過這本,他們的書都是這樣,不是他買的就是他的,放在同一個書架也常常搞不清楚哪本書是誰買的,他常常會這樣告訴他:就當作一起買的吧。其實也算是一起買的,他們幾乎連錢的使用都沒在分別了。
他幾天前把書從書架拿下來,打開來讀才發現,他讀過了,而且書頁裡有紅筆畫線的痕跡,這種感覺很奇特,讀一本他讀過的書,而且知道他閱讀的註記位置,那讀起來像是沿著他走著過的道路走,沿路他露出明顯的足跡。
他覺得納悶:因為通常他不會在書上作記號的,他是那麼愛惜書的人,連一點點折痕都會心疼的人,作記號不像他的風格。他懷疑這些紅線不應該是他標記的?但不是他,會是誰呢?他們書架裡的書,沒有人會去動的。
他打開書,原本應該按著作者的順序讀著書,但他不理會書原本的故事,只挑被標註的紅線讀起來:
我兼程飛抵東京,換青梅線到福生,福生病院裏見到凹陷在床褥之中的阿堯,和他一起度過他生命的最後五天
書中的感染HIV的阿堯跟他同名。這是他註記的原因嗎?
他不自覺的注意到紅色線條沿著字畫的並不筆直,有點抖動,一般沒受過畫線訓練的都是這樣的線條,但紅色線在文字一旁就讓他有一直有以前在學校跟著老師畫重點唸書的感覺,應該是他慣用的極細原子筆,0.3mm系列的日本蜻蜓牌,他說過他喜歡這種纖細的筆,寫起字來輕盈許多,像可以飛起來一樣。

他繼續讀下去:
昨天午前阿堯從耗弱無息中醒來。我說的醒,是他只剩下兩個窟窿的眼睛漸漸汪出水光,聚攏成一淺泉,夠把我映照其上,於是他也看到了我。我守候這一刻過久過長,屏氣凝神,好怕一點呼吸把它吹散。……
好美。
他也覺得,這種紅線搭著文字讀起來也像以前作文課老師會把佳句圈起來一樣,他想到以前他的作文本子常被老師圈的滿江紅,那是他喜歡的課堂,常常是兩個小時,老師只在黑板上寫下寥寥幾字當作題目:「我的母親」、「我的志願」、「我最喜歡的一首歌」......,剩下的就是自己發揮,從自己身體透過腦透過經驗,再透過筆寫下來,他喜歡這種不用上課的課,老師消失了,剩下自己跟自己的世界,通常是真實經驗的世界跟自己;只是寫字,一個字一個字結合成一個句子,一個段落,最後成為一個什麼(端看題目是什麼),可能是一個發生過的事,或一個想法、或一種想像,一種書寫,手、筆跟紙產生的想法,像是一種說話,無聲的說話。也像跟自己說話,自己寫出來的文字,又讓自己讀進去的對話。有點自己跟自己對話的意味在。但隱隱也像有個讀者,消失又出現的人--某個讀者--最後用紅筆畫線,在最末填上想法的讀者。
他看不見但存在的讀者。

現在他讀著他畫的線的文字,一種似他非他的文字痕跡,這是他的想法嗎?還是他喜歡的部分呢?他繼續跟著紅線讀,紅線跳了好幾段落,並不連續:
九○年阿堯感冒消瘦去檢查,果然得病。八八年就有了的,彼時他在紐約和舊金山。對象是誰,不復記憶。服AZT 七個月,掉發,厭食,嘔吐。停止用藥後病情還可穩定,胃口稍有。
……阿堯的體力,已不能費辭,久了,只吐單字,我則永遠曉得他要講什麼的幫他完成章句。
病後他甚少下樓,……
他自稱一縷芳魂。從屋裏欲到外面,手握在門把上,半天,連擰轉門把一下的力量也沒有。我知他很虛弱,不知虛弱至此。
他翻著書頁,書裡幾乎是孱弱的描述。
他想著當時他讀這本書是知道自己感染時才讀的?而且,他發現被紅線標註都是關於阿堯的描述,全然關注一個人(還是同名字的主角)的標注,讓他有種不安的感覺,有種指涉未來跟自己的意味在,他當時讀這本書時這麼陰鬱嗎?
他想著當時應該是有感覺他很難過,少話,安靜,早睡,早起,但他沒想到他這麼纖細,善感,這是他以前很少表達過的。
他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他一陣鼻酸。
……我做他的拐杖走經院子,穿越僻靜馬路即公園河堤。他三步一停,眼皮都不能始起,眼觀鼻,鼻觀心,奮勉行路。忽然櫻花落了滿身,他閉氣不動,集中意志護持住形骸不至於潰散,全部人只剩下用力抿成一條線的嘴巴。我不敢碰觸,陪他拄立。……
……阿堯說,我想,我們掉進了鼠路。
那裏,死人遺失了它的骸骨,我默念。艾略特的荒原詩句,吾等年少最愛。
……我撫視阿堯口部和腕上像瘀傷的一斑斑褐青,藍紫,卡波西氏肉瘤,會蝕人臟腑,亦使淋巴結腫大。我歎,阿堯,你還是不救贖的。
阿堯說,救贖是更大的諉過。
他想著他們討論過的救贖。
他說:那是西方的觀念,我們沒有這種想法。
他說:但你不覺得人人都需要救贖?
他說:我不覺得。從文字就知道的,我們中文沒有這種字眼,我們文化裡中沒這種思考。
他說:現在有這種字眼了。
他想起他喜歡跟他爭辯。老是喜歡站在他對立面,他喜歡善他就喜歡惡,他相信罪他便相信寬恕,他喜歡夏天他便喜歡冬天,他喜歡白天他便喜歡黑夜。他們老是爭的面紅耳赤的,朋友眼中看起來激烈的像是在爭吵,但他們彼此覺得是一種討論。
他常問他說:是嗎?
他常說:不是嗎?

他一陣風的回到他房間。
他從客廳走到床邊,笑笑著說他希望他幫他拍照,他剪了一頭極短髮,大概是預先想好的,連相機相機都拿準備好了給他。他脫了上衣,露出胸膛,雙手放在腰背後,站在牆邊,拍了幾張照片後,他脫了身上的短褲,光著腳,剩下一件白色的內褲,動作流暢的像是一切已經醞釀很久了。
他說:今天是怎樣?
他沒有回答。
在一陣沈默中,他又問他:為什麼要拍?他才說話。他說是想留個記錄,趁現在身體還健康,還不消瘦。還沒有卡波西氏瘤什麼的。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他說卡波西氏瘤,他告訴他,他記得在書裡讀過卡波西是西方人比較容易得到的病症,但他回說,cd4少到一定程度的人都一樣。生活這麼久,他第一次真正感覺自己很不了解他,充滿灰暗,像走進沒有出口的隧道裡。
幫他拍照的時刻讓他一直覺得彆扭,氣氛太詭異了,充滿著他所不知道的狀態,反倒是站在鏡頭前的他坦坦蕩蕩的,瞇者眼睛看著他拍下他。他把燈關的暗暗的,只留著床邊的那盞。照片上他一個人站在白色的牆邊,臉微微的抬起來,露出好看的下巴線條,黃色的燈光從床邊照過來,陰影落在肩膀跟背後的牆上。
他跟他一起從相機螢幕看剛拍的照片,他選了一張說希望這照片他可以好好幫他保留。
他聽了之後眼睛紅了。他知道他想用這個樣子一直活著。他告訴他說:你會好好的。
他只小聲輕輕的回他說:你怎麼會說這種話。

接著幾頁,紅線幾乎消失了,他又翻過一頁。紅色的註記才出現:
……。他的身體,他再不能了。
……媽媽娓娓跟我們引述新約章節的時候,阿堯撞開窗伸手出去抓花吃。冷空氣灌進屋來,料峭春寒,我上去掩窗,見阿堯死灰臉,一唇淡黃花粉,哆嗦著嚼花。深夜玻璃窗上的景物,花靜人白。阿堯無聲沉人昏倦,緊蹙的面容割傷我心。
……我已目睹日落,人們尚期待日出。
……阿堯,已經不在了。
最後的五個字。「已經不在了。」已經不是用紅筆在一旁畫線,幾乎是用紅筆圈起來的很多次的。讓這句子,在書頁裡更凸顯出來。此後,註記的線條也停在這幾個字「已經不在了。」之後,便消失了。
他不喜歡這種調子,中文世界感染HIV都太幽暗灰澀的(他讀過的)。都太在意生老病死,生離死別了,但為什麼生老病死生離死別就有種沈重的感覺,那文字念起來純齒音明明都清楚分明,輕快輕盈。他也希望有這種如跳躍過墓碑輕盈般的故事,他記得他在某本書裡讀過這種對抗沈重死亡的句子。
所以比起來,他還是比較喜歡他現在讀的〈已婚男人〉,美國人跟法國人的故事。讀起來輕鬆明亮,主角奧思汀跟居里安都是優雅的男人,即使都是感染者,描述的生活仍舊如常的生活,注重生活、飲食,修養良好,有美好的品味,像正常人一樣。
而且,他特別喜歡已婚這個字眼,這是以前他常對他掛在嘴邊的字眼,我已婚了。像是某種事情已經完成的語氣,帶著驕傲的。他這樣的態度也讓他有安全感,那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嗎?安全安穩的狀態,他一直默默對他付出的東西。
他問自己:已經有了一切,為什麼彼此仍不知滿足呢?
房間空氣安靜的幾乎沒有聲音回答這個提問,太安靜了,平常他還會放一點音樂的。他躺在床上,看牆上的時鐘指針移動,連秒針移動的聲音都沒有,那為什麼他會覺得這個房間充滿著聲音呢?
時間已經是午夜了。通常已經是他該睡的時間了,但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睡不著,他回想今天有喝過多的咖啡嗎?還是傍晚喝的茶葉的問題?他腦子一直確認一些細節。
他從床的一邊翻到另一邊,原本不是他的位置的那一邊。睡不著三個字眼一直盤踞在他腦子裡。他翻來覆去,想睡卻睡不著。
但週末的晚上,確實是可以晚點睡的。他坐了起來,靠著床背,打開書,又闔上,已經沒有一絲想讀點東西的念頭了,他一直想著他,他的臉、嘴巴、說話的聲音,笑起來的樣子。
他一直想著他。他一切好嗎?
房間太安靜了,更正,房間的這一切也出現太多聲音了。
他睡不著,再也睡不著了。
他決定去一個地方。暫時離開這一切,遠離一切的地方。反正明天不需要上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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