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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7月11日 星期日

同類-09-屁股

09 屁股



大概是接近正午了,因為阿山肚子感覺到飢餓,而且折返醫院中庭時陽光越來越刺眼,光線轉眼已經移動到椅子邊,簷下可以遮蔭的陰影縮短了,椅子都空了。
以前醫院這種地方 ,阿山是很少來的。也沒有人喜歡來這種地方,生病、死亡的味道太強烈了。阿山記得他還跟父母說過喜歡來醫院探望病人的話,因為一到醫院總是會有平時難得吃到的水果(高級的水梨、進口的大蘋果)可以吃,他不知道為什麼父母不喜歡這裡,現在他知道了,來這種總是意味著病痛的發生。
他確實有個毛病在他身體裡,這讓他現在已經熟悉醫院的各個地方了,大廳、中庭、候診間、藥局、餐廳、便利店、書局。他腦中已經自然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醫院的地圖。正面的,屬於就診的地圖。而非服務的,醫師護士職員的醫院地圖。
他上樓直走左轉右轉。他抵達二樓。
候診室灰色的塑膠椅一排一排空盪盪的蔓延到走道上,Vin跟著幾個男男女女錯落的坐在其中,他揪著臉閉著眼睛,一隻手揉著屁股,阿山遠遠走來看到Vin的身形,他不用看到Vin表情,就可以感受到他強烈疼痛感。疼痛是有意義的,至少讓人知道自己仍是活著的。
阿山猜Vin剛剛一定是哭過了,他讀過文章寫過盤林西尼的痛感是人身體可以感受的最強等級的,透過細菌吞噬細菌治療的醫療方式。聽起來像是以毒攻毒的方法。對此他興趣滿滿,一股黑魔法味道環繞其中。有種理性醫學的矛盾迷人之處。

他走到Vin身旁。候診間外的的樹影因風搖動,隔著窗子仍隱約可以聽到夏天昆蟲的嘶喊的聲音,「你還好嗎?」他說。
Vin張開眼睛,露出兔子才有的紅色的眼睛。他看起來不大好,Vin一般時候是不會顯露出這種狀態的,充滿無助舉白旗投降的樣貌。阿山舉起雙手,抱了一下Vin,空出一個位置讓vin的頭埋在阿山肚子裡。
Vin哭了出來,阿山身體感覺的到。
哭泣會否使情況更壞呢?阿山深感如此。至少目前為止,一旁幾個男男女女雖然安靜的在候診間等著號碼,但他們也不時轉過頭偷偷觀察他們兩個。哭泣吸引人們的目光,至少表達了與眾不同的狀態。發出一種釋放的訊息:哀傷的、難過的、痛楚的、功能的,或者戲劇的,有時甚至會分不清楚眼淚為何而流。
Vin在哭什麼呢?阿山用手拍著Vin的背安慰著他。他突然想到他父母以前常說阿山從媽媽肚子裡出來時,是安安靜靜的。整個產房都急瘋了,嬰兒是不應該用沈默來面對出世的,護士急著抓著他的腳,頭朝下朝他屁股打了幾下,他才哇哇的哭出來,而且還在醫師護士面前尿了尿。他們老是喜歡取笑阿山尿尿的事情。
為什麼出生要哭呢?他問他母親。因為哭了才能呼吸,才能活下來阿。母親說。雖然我們不喜歡歡哭泣,但偶爾會需要它。
什麼時候會需要呢?他問。他總有一股問到底的精神。
生老病死,快樂悲傷都用的到阿,母親一邊說,一邊捏阿山的臉。她要是不希望小孩子再問下去的,就會這麼做。


阿山想到,以往都是Vin安慰他的要面對疾病的。哭喪著臉的總是阿山,他們會坐在古蹟旁的露天小酒館、某間連鎖餐廳、百貨公司下的美食街、東區巷口的小小咖啡店講話談天殺時間。Vin會模仿宗教大師語氣,像開示一樣的說出簡短卻安慰人心的句子,而且把阿山逗的笑的肚子痛。
他會用緩緩的語氣說出格言:面對它處理它接受它放下它。
或用低沉的語氣說出一些想法:既然已經感染了就面對它。
或用提高音量的語氣說一些感嘆句子:活 在 當 下 阿。
或用事不關己的語氣提醒:定時吃藥控制而已。沒什麼的。
或用感性的語氣說一些世界事物:我們都從無來,終將回歸無去。
或用教堂裡會出現的宏偉的語氣告誡:每個人都會死。
或用泰然的語氣說:天堂近了。
或者阿山仍處在牛角尖時,Vin會用另一種尖刻的語言刺激他:你想死還沒那麼容易。
可是阿山仍不時有想死的念頭,Vin也偶爾會耐住性子跟他討論起死亡的可能方式:意外的墜樓(具說死的樣貌會像蕃茄炒蛋)、跳海(但阿山會游泳,他可能要學屈原綁起石頭或鉛塊才有辦法死去)、喝農藥(喉嚨會很燒開,失敗的話還要洗胃與食道重建)、吃老鼠藥(毒性夠嗎?)、上吊(醜!)、燒炭(蠢!)......。Vin會起他知道的例子:誰誰誰以為自己快死了,刷了一堆卡,享受生命,最後卻發現自己怎麼還沒死,真認真討論起來,才發現自己身邊沒幾個真的去死的成的朋友的例子,頂多是把自己搞成半死不活的樣子。半死不活,聽起來更慘。
又或者Vin會偶爾在聚餐時送阿山一些他讀過覺得具有療癒效果的音樂或書。〈金剛經〉、〈聖經〉、〈可蘭經〉,一副你死後想去哪裡,任君選擇的態度,又或者有時是香水,Vin覺得美好的味道甚至有更好的療效,YSL、BOSS、A&F、CHNEL、CK、issey miyake、dunhill、Prada,前味中味後味,佛手柑、葡萄柚、微酸青蘋果、西西里柑橘、突尼西業澄花、西西里島檸檬葉、檀木、綠色紫丁香、紫藤、綠茶、蜜桃花、紅牡丹、中國桂花、黎巴嫩白西洋杉、甜麝香、琥珀,這讓阿山有點疑問。我有那麼臭嗎?有一次他問Vin。Vin則不正經的回答:你不知道嗎?死亡味道這麼重。
Vin的這種話語對阿山來說也種是提醒,一面是溫柔,一面是殘酷。
Vin當初是怎樣幫他渡過那一段黑暗時刻的?他想著那段時光,就會感到一陣憂傷,Vin時而化身星座占星師、法師、塔羅牌巫師、心靈導師、芳療師,身份變化的像千面女郎一樣忙碌的陪伴他照顧他。他轉過頭去,看見他跟Vin映在候診間窗子的影子。一旁的旁人眾目睽睽的看著他們。此刻是阿山在照顧Vin,風水輪流轉。

究竟是因為Vin的哭泣吸引人的目光?還是因為兩個男的在公眾場所的行為讓人側目?阿山此時也管不了那麼多,他感覺到眾人目光在他們兩人身體上掃射。他只能輕拍Vin,像安撫失控的小孩哭泣一樣。並且想像這一切都是一件正常的事,這也確實是一件正常的事。擁抱、撫慰、哭泣,只是加上了性別,男性跟男性,便似乎沒有太多人這麼認為這是妥當的事情。
漸漸的,Vin的身體和緩了,如同雨下過後,漸漸放晴。Vin慢慢的躬直了身體,用阿山給他的面紙擦了擦眼淚。他抬頭看了阿山一下。
「你還好吧。」阿山問他之後,Vin表情哀戚,大概是有點難為情,他憋著嘴巴卻笑了出來。「痛死我了,屁股都快融掉了。」Vin說。
「應該好多了吧?」阿山說,「你要不要看一下四周,我可能要準備辦移民了。」阿山取笑他的眼淚。而且太多人看到他抱著他哭了。一個男的埋在另一個男的肚子裡哭。太丟臉了。
「對不起。」Vin說。
「跟我說什麼對不起。」阿喃喃回答。「而且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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